三皇子李焱初入太華觀時,怯生生問他師尊訣微長老:「太華山蓬閣玉井,人事可好相處?」 清和反問:「你從禁中來,那裡人事可好相處?」 李焱半晌不語,但終究不敢搪塞:「宮中舉棋皆險,人人自危,怎麼可能好相處。」 清和毫不猶豫:「哦,那太華山怕也一樣糟糕。」 李焱:「……」 時移境遷,三皇子早就忘了師尊昔年的下馬威。但在他易骨成功出山之際,清和把他叫到面前:「你在太華山多年,覺得這裡人事可好相處?」 那時化名夏夷則的三皇子面色稍怔,約莫也想起來什麼。 「蒙師尊不棄,多年來麈尾之誨,言猶在耳;同門無隙,亦對弟子愛護有加。」 夏夷則再世為人,猶如絕地重生,煉骨洗髓後人總會有點不一樣的氣象。他臉上雲水漠漠,仍一副隔閡人心戒備世道的冷情,但眼睛卻是明亮的。 清和明白,能支撐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某些不好的東西卻也是不能或缺的契機。 「你若覺得這裡好,那你日後所向之地,同樣會有良師益友契闊之誼。想到你有人幫,有人疼,為師便也放心了。」 *** 夏夷則猛然拉緊韁繩,胯下坐騎措手不及,揚蹄擺首踉蹌著往後蹬。積雪裹得馬蹄深陷,夏夷則單手把馬韁又繞緊兩圈,勒得馬原地溜溜轉,就是不往前。馬鼻的噴氣聲在雪原林莽間呼得跟風箱似的,似乎對主人的半途而廢頗有微詞。 身後踏雪聲由遠而近,銀鞍赤騮上的胡服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翻領窄腰,朱唇赭頰,藍狐裘襖裹得珠圓玉潤,精緻得像嵌在錦盒裡的瓷娃娃。 她在夏夷則身側鬆開韁繩,眼前慘慘飛雲,對著腳下千里雪封,天上飛的地裡跑的,無不銷聲匿跡明哲保身。 她咬牙:「好伶俐的畜生,真可惜了那身皮毛。」 「走吧鈺兒,這離中軍大營太遠,你母親會擔心的。」 李鈺愕然:「就這麼回去了?」 夏夷則道:「追都追丟了,還能怎樣。你要做胡帽,再另尋其他獵物就是。」 李鈺拿斜眼瞧他,努力想傳達一點鄙視的意味。夏夷則輕裘白馬,手中卻挽著一把形式華貴的金色長弓。雙曲弓背,牛角墊弦,弓身裹以金桃皮,連弓弦都纏滿絲線。那一看就不是他的裝備,但貴器華光愈發襯得其人風骨可鑒。 李鈺佯怒的眼神轉得深幽起來,嘴裡嘟囔:「你拿著聖上的御弓衝出圍場,百八十雙眼睛都看著。如今空手而歸,你不怕人笑話,我可丟不起這臉。」 「七年前父皇以此弓在渭川獵得一虎,眼下賜弓予我,當然是寄望我能重振其威。你倒好,拽著我去追一頭狐狸。」 「狐狸怎麼了?你瞧不起狐狸,還不是追丟了?」李鈺惱聲道,可夏夷則一臉寵辱不驚。李鈺的攪勁顯然也早被這男人的軟硬不吃給磨圓潤了,粉腮鼓得跟仙桃似的,一點點癟下去,她甩了馬韁伸手扯住夏夷則袖口。 「你也別太當是兒戲了,好不好?陛下的金弓獨獨給了你用,大殿下和二殿下都看著呢。我也不是非要什麼胡帽,但你也得給我個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你說好話的機會吧?」 她畢竟年輕,心裡隱約知道那回事,嘴上卻說不出深意來。 夏夷則道:「這是怎麼了,還輪到你來替我操心。你在皇帝面前想讓誰睡不安穩,還用講究章法?」 李鈺瞪圓眼,看著夏夷則勒轉馬頭,順便還拽著她的馬轡一起轉個,耳邊那人要緊不慢地說:「我們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隨便射點什麼,也好對這伏虎御弓有個交代。但須得在圍場之內,不能離大營太遠。」 兩人並轡馳入來時的黑松林,古木森森,雪地上蒼松翻出地面的根莖盤結虯纏,織得跟天羅地網一樣,馬蹄瞅中空隙踩上去櫜櫜地響。再好的腳力過這林地也沒有不減速的,他們也是因為這地貌追丟了那白狐狸。 「御林軍拿著套索長杆在林中驅趕獵物時,那些走獸無不驚惶奔走。唯獨那隻白狐,全然不怕人,躲在樹後窺探大營,方位正對著御駕—--三哥你說,莫不是成精了?」 李鈺還在對那隻漂亮的獵物念念不忘。 「成精了你還敢追上去,也不怕狐妖把你擄了去。」 李鈺眼波斜飛,側首道:「三哥弓馬嫺熟,追得那狐狸貼地亂竄,我費了好大勁才趕上你們。結果一出林子你就說追丟了,其中莫非有何變故我沒見著?」 「你要什麼變故。」夏夷則道:「怕面前的三哥是妖怪所變?」 李鈺噗嗤一笑。 「三哥你真是……」她在馬背上笑得合不攏嘴,過會兒她挺直腰身,吃吃地抿著嘴唇:「三哥生成這樣,是妖怪我反倒放心了。」 說到這時,前左樹後有白影一晃而過,李鈺驚呼一聲:「就在那!」 李鈺縱身就追,馬鞍兩側張掛著女子用的軟弓與插有白羽箭矢的箭囊。她以腰力夾緊馬腹,俯身就往鞍後摸弓。夏夷則叫了一聲她名字,調轉馬頭追上,馬蹄踏在粗壯嶔嶇的樹根上,竟像是踩中了機關,瞬間赤色靈光浮游而上切裂雪地,經行縱橫朝夏夷則一路鋪蓋而來,將他團團圍在陣眼! 「鈺兒!」 因為法陣所隔,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到李鈺耳中。李鈺只覺兩耳生風,心臟激動得快要蹦到嗓子眼,她盯緊眼前的獵物,翻弓在手,渾然不察背後的異狀。 來者數眾,用的是鏈刀,刀柄內藏有精鋼打造的細鏈,與刀身相接,催動機關就可以將刀頭擲出,攻擊範圍可達丈許,神鬼莫測。這種旁門兵器就算是江湖人士也不多見,夏夷則明白是遇上了老辣的刺客,當下將渾身靈力逼至極限,催動的法陣在身周迅速攏成輪大的光弧,筆直地投射下來。 修仙者手中兵刃有「形」「神」之分,「神」指代的就是術法。像太華山門徒這類修術的道士,門規極嚴,術法只用於斬妖除魔,一般嚴禁用於同族操戈。這其中大概也有唯恐勝之不武的倨傲成分。夏夷則把這點情操參得很透,且為了儘快融入三皇子李焱的角色,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人非議他還會這點「旁門左道」。 但這次對方上來就知道用法陣困他,搞不好幕後主使還算同修。彼此知根知底,夏夷則也就不客氣了。靈陣護身,普通兵刃在三尺開外紛紛敗下陣來,刺客匿身在樹冠內始終不曾顯身,夏夷則也不與他們多糾纏,策馬破陣而出,直接去追李鈺。 *** 擲向李鈺的鏈刀半路中被箭矢擊落,在馬前砰地插進雪地,驚得馬長嘯一聲直地而起。小郡主狼狽得差點落馬,她拉緊韁繩往後急退數步,面色蒼白嘴上威風卻不減。 「宵賊,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敢!」 頭頂上鎖鏈的謔謔聲,針葉密密縫縫簇成黑雲,上面間或覆滿積雪,蔽天蓋地攢得密不透風,根本看不到刺客的具體方位。三柄鏈刀從高低不同的三個方向射出,直取李鈺。郡主目瞪口呆,一時竟只知呆在原地等死了。 天黑了一瞬。 連夏夷則也差點以為剛才自己那一箭,射中了日頭。 黑松林裡光照不佳,但也不至於給人「蔽日」的威壓感。完整的陰影覆蓋下來,殺意和危機都在異象中有片刻冷卻。像漆黑卻溫情的手,脈脈撫過額頂,牽出一個塵封已久的寧靜世界。夏夷則在漫天被壓落的雪屑中抬頭。 疏疏漏漏,有些陰霾的晴空。片刻後他的目光慢慢降下,從高處,一點一點沉進土裡去,只如有形之物,掘地三尺。 李鈺的馬倒在血泊中,從馬腹下流出的濃血還冒著熱氣。 樂無異在雪地上又滾了半圈,好把護在懷裡的人讓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郡主抖得跟篩子一樣,無異扶她坐起來手上都不敢用力,怕把這副金枝玉葉撐散了拼不回去。 「來,站起來,慢慢慢……」 他是溫柔可親的人,這生死關頭的傳奇出場更把自來熟的天賦發揮到了一個極境。李鈺六神無主,當他是鐵鑄的稻草,死死拖住不敢放手。兩人從那小小的陡坡上冒出頭,在夏夷則眼中,終於把他微不可聞的幻覺與立身的冰天雪地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聲音就像鈍刀,割開了眼下深鬱的處境,從切口處更潔白的地方流露出來。 夏夷則說:「樂兄?」 想他們以往種種相見,究其根本不是大動干戈就是死別生離。這回算是二合一,愈發彰顯八字有恙。 夏夷則並非不想見到樂無異。只是他覺得,很多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他的人生再無分歧,如無意外至少計畫到了三十年後。人一收心,想像力就嚴重下降,他不指望再會兒時樂無異能去他府上投名狀,但也不至於這麼玄幻。 那人穿得比三年前辭別時還要奇門遁甲,從頭到腳武裝得機關算盡。他在雪地裡抖抖腿,好像都能傳出輪齒交錯時的疙疙瘩瘩聲。樂無異見夏夷則盯著自己的左肩看,抬了抬那裡的裝備,露齒一笑。 「是真手,沒換偃甲。」 夏夷則有些哭笑不得,這種靈犀未免雞肋。樂無異還想發表一下有關自己事故體質的見解,身邊李鈺終於回過神來,撞撞跌跌地朝夏夷則奔去。 「三哥!救……」 事出有多突然,端看夏夷則臉色就明白了。一路殺手的暗器在頭頂飛來掠去,好像只有這一擊,遠在夏夷則算計之外。樂無異也只落了個抬頭的間隙,寒光貼面而過,但在飛至李鈺頭頂前就被斬斷。鯊口狀的刀頭拖著一截鎖鏈,斜濺到郡主足前,插得入土三分。 李鈺愣在當場,那模樣不免滑稽。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樂無異回頭,一具黑衣蒙面的屍首從樹上墜下,手裡還握著半截鏈刀的刀柄。 李鈺的身形好像也被這一下給震鬆了,脊背處撚得緊緊的那根弦被抽絲剝繭,整個人天旋地轉地往下掉。樂無異一路「喂喂喂喂」地衝上去救美,反應甩對面夏夷則幾條街。他扶起昏迷的李鈺掐人中,前面有人從高處躍下,無異下意識抬頭,卻看到了另一個黑衣人。 他不免目瞪口呆,因為這人不僅裝束和剛才的刺客完全一樣,連腰間別的武器都如出一轍。那黑衣人走到夏夷則面前,單膝跪下,用待命的口氣低喚:「殿下?」 夏夷則面色已恢復如初。他眸光深沉,若有所思,朝面前的人點了點頭:「辛苦你了。這裡我自行處理,你們馬上離開。」 樂無異在對面看得眼花繚亂。 黑衣人走後,夏夷則才上前查看李鈺的情況。 他若無其事的氣場太過強大,無異千頭萬緒,半晌都不知從哪下嘴。臂彎上的重量鬆了,樂無異看夏夷則將那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起,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她是誰啊?」 夏夷則心想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還這麼起勁地救了一次又一次。 「她剛才不是叫我了嗎,是妹妹。」 樂無異表示對你的兩個混蛋哥哥記憶猶新同仇敵愾,但沒聽你提起過自己的姐妹。這個妹妹看起來對你挺親的,想必是你殘酷政治鬥爭中的心靈慰藉吧。 夏夷則似笑非笑,四兩撥千斤地先把話題往重點帶:「樂兄為何在此?」 樂無異理直氣壯:「來還你東西唄。」 「這我知道。我以為你會直去長安。」 「饞雞再拍拍翅膀就能看到長安城樓,但我口渴,身上又沒水。想起當年你千叮萬囑,生怕渴出病來,所以下來找水喝。」迎著夏夷則微微閃爍的目光,他知道對方想問什麼,伸手在胸前比了個圈:「遠遠的其實沒察覺到你的靈力,但半空中看到你法陣實在太顯眼了,跟在地上蓋了個戳一樣。」 那一瞬遮天蔽日的,是鯤鵬的垂雲之翼。樂無異繼續指手畫腳地給對方補充細節:「那時喉嚨像被人灌了鐵砂,渴得火辣辣的痛。現在想來,莫不是你母妃知你有難,摁著我去救急?」 夏夷則垂眸一笑,語氣哀傷卻又譏諷:「想不到母妃去了這些年,還是不能瞑目。是我不孝,日後黃泉之下怕也無顏相見。」 「你這什麼話啊,你母妃有靈,把我拽下地來幫你,日後地下得見,記得給她多磕幾個頭。」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夏夷則沒有爭辯,他抱著李鈺上馬,又伸手給馬前的樂無異遞了樣東西:「去長安找我。我若不在,把這個給家人看。」 林深處已經能聽到紛遝雄壯的馬蹄聲。夏夷則最後看了樂無異一眼,好像這眼過後,他們又要分別三年。樂無異看著他頭也不回漸行漸遠,有些愣神,因為總覺彼此間漏了大段臺詞還沒說。 久別重逢的盛事比他想的隆重,卻又比他想的倉促。為夏夷則的遭遇,也為自個的際遇,年輕的偃師有種諱莫如深的哽咽感,就像偃具的輪軸忘了塗油,刮磨得讓心尖難受。他抓抓頭,撇眼去看掌心被塞的東西,那眉柳狀的物件金燦燦的,精緻又壓手,中有篆書「建甯郡王」四字。 那是李焱的魚符。 *** 建甯王與萬泉郡主遇刺,致使渭川冬狩草草結束。御駕連夜返京,命大理寺嚴查此事,十日不見分曉,大理寺三卿提頭來見。一時宮中人仰馬翻,李鈺受驚過度,夜不能寐,合眼就做噩夢,湯藥在榻下摔了一地哭吵著要三哥。郡主的生母黎陽公主去見三皇子,夏夷則自言有責,便隔在枕障外陪了李鈺一宿。到了第三日拂曉,郡主沉沉睡去,夏夷則這才離宮回府。 建甯王府築於長安城西輔興坊內,北隔修德坊,西緊鄰宮牆,正斜對宮城安福門。當年夏夷則以三皇子李焱的身份回京,天子再三驗證,確信其脫胎換骨後欣然諭世,說三皇子遭奸人構陷,不得已逃遁,飄零艱窘,深可哀矜,今既來歸,亟當公佈天下昭其清譽,鹹加綏撫。於是皇子的禮遇封邑照舊,皇帝又為這個命運多舛的幼子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築邸,一時間,龍庭上又不免氣象萬千。 今上已至天命之年,他自己也明白,東宮久虛於國本不利。朝中結党連群各自為營的流弊也會因皇儲之爭愈演愈烈。但任憑一干老臣磨破嘴皮,皇帝仍是遲遲不能下定決心…… 他在怕什麼呢? 夏夷則在府前下馬,劈頭就問自己不在時可有人來訪?府中總管報了幾個人名,卻沒有樂無異。他不可能比自己還晚到長安,夏夷則想他或許先去拜訪其他親友了。 一夜沒沾枕,卻無絲毫倦意。夏夷則覺得無異今天會來,就像冬天梅花會開。而且以他的性格居然這麼要緊不慢,搞不好已經往自己府裡扔了什麼機關,一見自己回來就能立刻通風報信。 洗漱更衣,早膳後去書房處理些公文信函,事畢夏夷則抬頭看到窗外全然發白的天色,細微的鳥鳴聲與梅花的香氣曲曲折折地飄進來,反襯得整個世界一點動靜都沒。 他又拿了本《奏讞書》來看,冬狩前他就從皇帝那領封刑部侍郎,專業知識不補不行。其時他還沒上任,那人就頻頻暗示:你畢竟太年輕封高了恐眾人不服,暫時委屈一陣,刑部尚書的位置遲早是你的。 比起官職大小,夏夷則在意的是皇帝為自己選擇的位置。 讓他掌刑。太華山十多年的修行如果算是課業的話,這位置簡直與他專業不對口到了極致。 但也沒任何一個去處比這個位置更能刺探他的性情與底線。 窗外傳來什物墜地的悶響。 夏夷則手撚著頁眉翻到一半,屏氣凝神的樣子,不像是警戒,而像是在努力消化什麼資訊。半晌他輕輕起身,把書本筆硯都碼整齊了才去推門。 空中飄下極細的雪籽,院中積雪早上有人剛掃過,青石地磚被雪水磨得錚亮,倒映著漫天花灑,遠遠望去有種奇妙的季節錯亂感。雪塊砸地的悶響再次傳來,夏夷則循聲去看北牆角,牆瓦上的積雪還在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他抬頭,正對牆上樂無異亂蓬蓬的一頭毛。無異也看到夏夷則,用力眨巴了下眼睛,然後殷勤地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轉眼一條腿勾上牆頭,他嘿咻嘿咻地愈發賣力往下翻。 「……」 自己書房在內府啊,他到底翻了幾面牆才能翻到這兒來? 夏夷則搞不清狀況,就那麼掰著脖子怔怔地往上看。在樂無異的視野中,膚如明玉與眸若點漆都被無限放大,雪屑吹拂在他面上,風華俊秀還是此間少年,連偶爾的犯傻都那麼賞心悅目。 偃師手上好像用了點機關,身形在躍下時於空中微懸,曲腿蹬在牆上借力,隨後筆挺挺地彈到夏夷則面前。 夏夷則看著他,這回他穿得還算主流,手裡抓著一件包袱,腰後拴著最寶貝的偃甲盒,但這不是重點。 「樂兄,我的魚符……」 「沒丟。」 一別經年,樂兄連抓頭的動作都氣定神閑起來了。 「我這來的方向不對,走到近前發現不是正對大門,你家大,我懶得再繞過去,就順便翻進來了。」看主人表情,似乎不怎麼能接受客人這樣的解釋,樂無異又輕咳一聲:「而且來時匆忙,連套見人的衣裳都沒置備,你看我穿成這樣去叩門,你府上還以為是從哪來投奔的窮親戚呢。」 「樂兄穿得是比初見時樸素些,但真論不上窮酸。」夏夷則正色道。 「咱們久別重逢,能別再糾結這個了麼?」 「可以。但請樂兄原路翻回去,然後從正門進來。」 樂無異往後退了一大步。 「古往今來逾牆君子,不是偷物就是偷人,以樂兄的光明磊落,也不想落人這種口實吧?」看樂無異瞪著自己,夏夷則微不可聞地嘆口氣:「這次不同以往,你憑白無故出現在王府裡,反易多生事端。」 「你這……」無異又去摸頭:「我怎麼覺得你家門檻比院牆還高。要不嚴格按流程來,我先投個名帖?」 夏夷則露出正中下懷的表情,對面樂無異看著好笑,趁對方還沒表態,他認認真真地叫了一聲:「夷則。」 大概有段時間沒被人這麼叫了。三皇子果然被叫懵了一瞬。 樂無異眼中滿是笑意,好似無根之水,盛得盈盈滿滿。他突然撇過頭去,在庭院中環視一圈,對著那些傲雪淩霜的盆栽問夏夷則:「哪個是阿阮妹妹?」 自己和阿阮的歸處,夏夷則猜他早已知情。但他問得那麼平常,好像阿阮從來就是一株草。然這分明又不是冷酷。夏夷則看著故友仍微微含笑的眼眸,驀然領會到時間真的在彼此間逝去了。那個宜喜宜嗔肆無忌憚的少年,也被打磨出他所獨有的,堅硬滄桑的情懷。 「她不在這。」夏夷則也語氣和煦地答道,「我這裡,任是瓊花仙草也被養俗了。我將她託付給師尊,太華山清盛之地或許能助她凝聚靈力。」 樂無異點點頭:「我也想過要不讓聞人來照顧她。百草谷也是塊風水寶地,而且那裡和神農淵源匪淺,說不定對她有幫助。但想到聞人是天罡啊,又怕太拖她後腿。」 「說起聞人姑娘,三年罰期已過,你們相見了嗎?」 「見啦見啦。見面第一句話繃著臉說『就知道你不學好,當了馬賊』,第二句話笑著問『你把鮫珠還給夷則沒』。果然不是我錯覺,打一開始你是白月光,我是黑泥潭;你是朱砂痣,我是滿頭包。」 「……聞人姑娘沒與你同來?」 「她是天罡啊,百草穀萬年人手不足。這才過了一個月,一紙符鳥就飛來把她叼走了。」樂無異突然誇張地聳了下肩膀:「哎,我說我們幹嘛非杵在這兒說話?凍死人了!快領我到屋裡坐,再來碗姜湯,放一大勺紅糖,加個蛋。」 他喧賓奪主地繞過夏夷則往裡走,王府主人的教養正被他這番話刺得隱隱作痛,滿面惻然地轉過身,突然間又臉色微變。 「等等,樂兄……」他追上去:「正、正門……正門!」 *夏夷則的封號借用的是唐肅宗三皇子李倓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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