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逢旬假,朝鼓暫偃,百官修沐。樂無異通宵奮鬥,破曉時終於功成身現。好像破關而出的高手,腳底飄飄然地去往書房。夏夷則依約坐在窗前,他沒有戴冠,黑髮用一根絲絛束起,衣飾素得看不出暗紋,鏡花富貴卻在身後妝成翡翠。
晨曦中他看偃師滿臉浮腫,露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表情。 「你那是什麼眼神?」無異劈叉著腿坐上凳:「是認定我幫不上忙,還是一定幫倒忙?」 「以好友的神通,天大的麻煩也定能迎刃而解。」 「你把炭火燒那麼旺,卻開著窗欣賞梅花;穿得樸素,卻住在這麼華麗的地方;心裡諱莫如深,嘴上卻毫不害臊地說出漂亮話。所以我分不清楚,你到底是意不在此,還是真懂得享受現在這個身份。」 夏夷則無言以對。也許他自己也無從分辨。 「自己能做好的事,不一定是令自己快樂的事。我知道,這方面我是命好。」他深明大義地抬起下巴:「我希望你是前一種,但未免太自私,所以你還是後一種好了。無論走哪條路,心中有那麼點快意,反而不容易迷失。」 這樣說著的樂無異,眼神前所未有的安定起來,他笑著遞過一個貌不驚人的盒子。 夏夷則接過來抽開,裡面的東西密密麻麻攢成一片。皇子定睛:「蜜蜂?」 「偃甲鳥目標太大,不知情的看到還以為打了能吃。這個時令,蝴蝶蜻蜓又未免天理難容。做一窩馬蜂,既不很反常,旁人也對這點蒼蠅肉沒興趣。」 偃師說是馬蜂,實際上只有個頭是馬蜂,樣子怎麼看都比馬蜂溫婉。夏夷則小心拈了一個出來,看紋理和光澤,蜂尾是椴木磨制而成的,頭部和前胸還粘了動物的氄絨,簡直栩栩如生。難怪他昨天要找鴨氄。膜翅的工藝他看不出門道,只見薄如蟬翼纖毫畢露,可謂巧奪天工。 「這要怎麼用?」 「阿阮教過我一個小把戲,能隔牆聽聲視物。」樂無異表示這個法術對自己最大的作用是製作相關偃甲勘探地形。他先給這類偃甲取名炮灰一二三四五,後覺不雅,遂改成開路先鋒一二三四五六七……總之有了這項技術,不少坑爹的情況有所改善,因為可以先放偃甲進坑掃雷。 「仔細瞧,蜜蜂的眼睛是映極石做的。你還記得這個吧?」偃師好心提醒他師父那高端洋氣能記錄畫面的偃甲,裡面發揮關鍵功用的就是這種石頭:「用這東西,加上阿阮妹妹的法術,用來刺探情報應是可行。」 原來如此。夏夷則想,這就是當年慈恩寺外阿阮和阿狸的翻版。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樂無異耐心地講解怎麼在蜜蜂這麼細小的導靈栓裡注入靈力,他說這偃甲太小,靈容有限,有效範圍怕不是很遠,視聽效果也不如阿阮與其萌寵親自施術,但沒時間做測試改良了,讓夏夷則自己看著辦。 「你說你二哥府中有法陣構結,這偃甲蜜蜂所需靈力極微,應該不會觸動。萬一真觸動了,喏,我做了十幾隻,總有漏網之魚吧。」 實際上夏夷則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偃甲,他知道工藝都是愈小愈見難,不由得感嘆:「真是精巧。」 「三年前就說過,待我偃術精進,必然對你有用武之地。」樂無異揚眉吐氣,舉盞喝茶的胳膊都比平時抬得高。他咕嚕地抹了下嘴:「磁引在夾層內,也做了好幾個備用。你不是有眼線在你哥家裡,讓他們放在機要的地方,偃甲蜂自會往那一塊聚集。如果有本事最好粘你二哥身上,他蹲茅房要幾刻鐘你都能知道。」 然後他又傳授了阿阮法術的口訣。 「昨天我也是靈機一動,姑且試一試吧,失敗也沒損失。蜜蜂身上又沒寫你我名字,偃甲也不怕被逼供。」 夏夷則與他們耳目濡染,知道偃甲很有用。但好像第一次感同身受這麼有用。他其實懂得如何避開其師的鋒芒,將自己的能力付諸於可行的高度。謝衣上窺天道,企圖創造生命;樂無異自知不及,乾脆鑽研如何用偃術儘量節約生命。 「阿阮妹妹的偃甲人我會修好的。」他看著夏夷則的眼睛這麼說,好像是在讓他放心:「給你做的偃甲鳥還要調試,今天等這個做完,我就動身告辭。想來最遲不過傍晚。你不一定能分出身來送我,所以現在提前與你辭行。」 偃師微微一笑,很有種一馬平川的壯闊:「你的事兒,我就管到這裡。那偃甲蜂好用不好用,也不用特地來告訴我。你托我的事,我得琢磨琢磨。等圖譜制好,再讓偃甲鳥給你送來。」 夏夷則馬上想起他在說自己書房裡的機關暗門。他居然記得滴水不漏。夏夷則覺得心裡有什麼微微陷下去了,本來想道謝,卻說不出口。他遲疑了半會兒,才笑著說:「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樂無異說,今次來見你,居然連酒都沒喝上,枉稱朋友。 夏夷則說,這確是我怠慢。那就先記上,他日你再來,我先敬你十壇。 樂無異一拍桌子,好大的口氣,敬十壇!說這種大話不怕遭雷劈。 夏夷則解釋,就是要把話說大,說滿,說絕,這樣才容易實現。報應這種東西是很靈驗的。為了能和你再聚,我不惜主動找雷劈。 樂無異瞪了他半天,心想這麼狗屁不通的道理都能被他說得豪氣干雲。過了會兒又一拍腦門,說怎麼老是忘記重點。快快,把你的鮫珠拿回去! 樂無異一副引頸就義的樣子,夏夷則好笑之餘覺得鮫珠留在他身上真是個有趣的開關。於是他說,再等等。 「還等?再借我三年?」 其實真再借三年也沒什麼不妥。夏夷則心裡這樣想,然後對他說,我是誠心想請你喝酒,但我怕我沒回來你就走了。所以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抵押在你那裡。 偃師琢磨著這邏輯哪兒不對。這分明是把我的人品強行扣押在你那。無異摳摳耳朵,歪笑著說你其實還是怕被雷劈。夏夷則也笑了,只是談到酒,兩人間氣氛就微醺起來,正好像釀酒所需的麴,本身無奇,卻是一切肝腦塗地的引。 *** 夏夷則在日入前就回來了。推開的房門空無一人。桌上和桌底散落著木屑刨花與各色螺釘,顯然不久前還是偃師的施工現場。他往前走,看到鋪蓋整齊的床頭放著那只包袱。 夏夷則沒有順勢下樓,他不動聲色地去往內府,在園中兜了一圈,一無所獲地沿著湖堤走向書房。進去院子,看到數名僕役在柱根牆縫間惶惶打轉。 「出什麼事了?」 幾個人都在面前跪下:「殿下,貓……貓不見了!」 「貓?」看來那貓對夏夷則還真沒什麼存在感,他遲疑片刻才反應過來:「怎麼會這樣,四處都找過了嗎?」 下人們表示自己能進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它或許就喜歡藏著掖著,但到了這個點它還沒出來吃飯,拿著食物喚也無反應,這才是最蹊蹺的。 貓能去哪?夏夷則頭大地想,園中湖水結了冰,想掉進去淹死都不容易。 一炷香的功夫,府中總管前來稟報,貓沒找著,樂無異也不見了。 夏夷則問,你確定樂無異沒出府?總管十分精練地回答,至少可以確定貴客沒從大門出去。 廚房找過了嗎? 總管嚴謹地表示連米缸都打開看過了。 這什麼情況?就算無異很喜歡那隻貓,也不至於和它私奔吧……夏夷則滿頭黑線。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折返到偃師的客房,抖開了床頭的那個包袱。 不,不在。他指的是桃源仙居圖。如果畫在說不定樂無異人就在圖裡。但包袱裡只是一些換洗衣物。總管在門口躬身請示要不要派人去外面找? 夏夷則沒有明確指示,只讓對方先退下。他在屋裡稍微來回走了幾趟,往好處想,貓大概掛在哪棵樹上了,而樂無異只是有事翻牆出去。 所以說,為什麼又要翻牆出去…… 他站在窗前看外邊薄靄的天色。將明未明的雲層從近處壓下來,裝飾吻獸與覆瓦的勾頭滴水一掃平日明豔,有種霜凍住的森然感。看這情形,又要下雪。 這本是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的好時機。他讓人備下了最精緻的菜肴,御賜的美酒成壇地揭開。他為他踐行,平生浮一白,同銷萬古愁。他不需要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怎樣的光景。到了天明,前路波瀾壯闊,彼此士為知己,。 這樣到底有什麼不好。他展現了最大的誠意,而樂無異也從自己這裡得到了作為朋友的意義。接下來不再需要任何刺探與無謂的失望。這話沒有明說,但兩者明明十足默契。默契,夏夷則想,難得他們在不錯的地方默契一回。 一個黑點從屋瓦後飛來,愈來愈近,皇子能聽到細密的摩擦聲,與之前偃甲鳥拍翅發出的噪音不同而語。那個明顯改良過的信使準確地停在窗前,桐木上的塗膠還在閃閃發亮。夏夷則把它拿起來,覺得它的重量不同尋常。他熟門熟路地在鳥腹處輕輕一撥。 一件東西從偃甲鳥的腹腔裡掉出來。 是貓脖子上的長命鎖。和大戶家孫兒孫女所用一樣,正中紋飾團花,背面鏤刻吉祥祝語,只不過按照貓的比例縮小了好多尺寸。可見這貓有多受原主人寵愛,以及有錢人是多麼閑得蛋痛。 *** 偃甲鳥晃晃悠悠地在前面帶路,他跟著走。到了長街陌巷,鳥飛高了些,夏夷則就跳到屋脊上繼續走。夯牆黑瓦的屋宇,向下牆脈相連,向上飛簷翹天。朱門綺戶在歲寒裡凍成瓊樓玉宇,皇帝心情好,尋個藉口開坊燃燈,這些建築在燈火中炫彩流熒。沒有月亮的天幕,愈發襯得下面一片人間仙境。 獨具匠心的使者在前方領路,把他從畫地為牢的王府帶出來,去往相逢意氣的市集。夏夷則覺得這簡直不能更像是那個人的風格。偃甲鳥溫順地停駐在主人肩上,阿阮……那個偃甲小人,已被修復如初,眉目含笑地坐在他身邊,陪他看下麵的雜耍百戲。 裙襦微微拂動,好像她在呼吸一樣。膚如凝脂,根本看不出是哪種奇異材質的原型。雖然比例完全不對,但走到近前的第一眼,仍有種阿阮栩栩如生的錯覺。 夏夷則的目光沒有辦法從這樣的幻景中移開。坐矮一截的偃師先開口,說咱們是不是很久沒用這麼好的視角看長安城了? 夏夷則答非所問:「阿阮的人偶,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誇我手藝好的說辭從來這麼高明。」樂無異說本來想把人偶手中巴烏配件改成雞腿,又唯恐師父在九泉下不得瞑目。 「謝前輩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樂無異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師父或許不小氣,但我替他的偃術小氣。」 尋找神劍昭明的路途中,也有數次借鯤鵬之利潛回長安。三皇子和樂大師在街上走動,總怕拐角就能撞見熟人,心虛之下經常掛在屋頂。時間長了,身法飄逸眼高於頂,深覺這才是混江湖的正確姿勢。好像不把那段過往粉飾得如夢似幻,就對不住眼下臟腑俱寒的決意。 夏夷則問,樂兄邀我至此有何深意? 樂無異安然地回答,你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在你家裡和你吵架於你顏面無光,於我自己也無益。 聽到他這樣說,夏夷則也沒什麼錯愕的反應。他甚至輕微地點了下頭:「樂兄,可否先告知我貓在哪裡?」 貓?樂無異裝傻,什麼貓? 「無異……」夏夷則百般無奈:「別鬧了。那貓真不是我的。」 他大致解釋了一番波斯貓的來龍去脈。原來貓是胡商進獻入宮,皇帝轉賜張德妃,德妃視若珍寶,簡直快當成第二個兒子養了。然而李鈺有回看中了那貓,在皇帝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地索要。皇帝知道張德妃與郡主生母黎陽公主不睦,絕對不可能割愛。正在兩難,身邊的大太監給皇帝支了個損招—--讓人去德妃宮中把貓偷出來。 貓畢竟是亂爬亂鑽的畜生,哪天憑空消失也沒啥不好解釋。做了回孟嘗君的皇帝再多賜珍玩安撫德妃就是。哪知張德妃對這貓用情至深,不僅天天讓人滿宮的找,還哭求皇帝在宮外張貼榜文懸賞。皇帝被鬧得不行,只能佯裝應允;李鈺生怕德妃尋上門來,死纏爛打地把貓藏在夏夷則府裡避風頭。 所以這貓……目前處境微妙。德妃如果鬧狠了,了不得還要把貓給皇帝送回去。德妃如果放棄了,還得給李鈺送回去。事已至此,皇帝的後宮是否風雨調順,這貓舉足輕重。夏夷則純屬殃及池魚,他亦不想為此開罪哪一方或是欠下誰的人情。 樂無異聽得臉色複雜。 「所以你看,」皇子苦笑:「就算你們再一見鍾情,也不能因此置長安萬民於水火。」 「我其實知道貓的來歷。」樂無異突然說,「我早跟你府中侍女套過話。不然我怎麼會用貓的飾物引你前來。」 夏夷則看著他,知道他還有下文。 「不過貓已經死了。」 這開端真滑稽啊。夏夷則都有些不忍心。他和他在屋頂,擺開快意恩仇的陣勢,最後拱來拱去,就是在糾結一隻貓。 樂無異和他又在很糟糕的地方心有靈犀了。他看著他,咧嘴一笑,牙很白,眼睛卻亮晶晶的。 「壞你好事的居然是一隻貓。我也覺得好好笑。你不問問我貓是怎麼死的嗎?」 夏夷則不說話。他突然察覺了對方最大的改變。眼下這個情形,他是比自己更沉得住氣呢,還是根本已經物極必反? 「你不問的話,那我就來問問你吧。」 你早就知道你的部下沒死,甚至還知道他的囚身之所。你不需要任何刺探。你費盡心機的,是如何永絕後患。 「夷則,你真的很聰明。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想到要用我的偃甲去殺人滅口的?」 *** 合該天意如此。 天意還真是好用的炮灰。熱血上湧就嚷著要逆天而行;眼見時機不對便改口盡人事,聽天命;到了窮途末路,還可以把責任推到天要亡我頭上。所以樂無異不想賴帳,那本來就是他想看不忍看的東西,只不過正好天隨人願。 偃甲蜂和預備做給夏夷則的偃甲鳥,用的是同塊磁引。當然,這只是偃師的一個疏忽,他沒有打伏筆的意思。他在府中調試偃甲鳥的機動性,驅動磁引檢驗信使能否準確回返,他沒有想到鳥飛回來了,蜜蜂也跟著飛回來了。 樂無異終於想起這茬,當時心裡滿滿全是喵了個咪!後又發現不對,為何只飛回一隻?他還沒來得及細察,窺伺許久的波斯貓秉持天性追上去,繞著偃甲蜂又撲又跳,偃師眼睜睜地看它把戰利品吞下肚。 「這是所謂的漏網之魚嗎?」 夏夷則面無表情地看著偃師掌心的東西。 那是一粒白如羊脂的玉珠。天色已暗,它看起來卻異常的明亮。 「……事後我的確召回並盡數銷毀你的偃甲蜂。受鄭王府中法陣所困,漏網之魚不止這一枚。不過這枚正好又脫陣而回。」 樂無異問:「為什麼召回了還要特地銷毀?做賊心虛嗎?」 夏夷則答:「是的。」 偃師的表情難以形容,他眉頭皺攏,嘴角卻扭曲般向上彎起。 「我挺佩服你的。你怎麼能……在這麼電光石火間這麼隨機應變?還有你用的東西,也很別致。這可不是鴆尾丹毒那等俗物,這是琅玕樹的果實。」 昆侖神木有三。甘木長生,驚精返魂,琅玕斷宿。甘木食之長生不老;返魂樹的木根芯熬制膏餳,名為驚精香,可令亡者複生。這兩者已經滿足了凡人對神仙世界的全部嚮往,相比下琅玕樹的效用鮮為人知。在常人想像中,它是結滿珠玉的搖錢樹。 琅玕實為巨大的招魂樹。它吸取下界流離失所的散魂冤魄,結出美玉般的籽實,供昆侖山上的鳳凰鸞鳥啄食。琅玕樹的果實蘊含靈力卻有劇毒,鳳凰是不死鳥,因食用果實使人情宿怨在腹中沉積,到了極限即自焚而亡。而後又從灰燼中重生,如此周而復始。 樂無異為偃術一途博覽群書,知道這奪魂化靈的神樹。它的果實有同樣效果,夏夷則曾將琅玕玉籽做成手串,予阿阮貼身佩戴。天地間隨處可見的那點魂識,被琅玕果實汲取,又化為靈力,他希望由此能延緩阿阮的靈氣離散。 琅玕樹的果實雖有毒,但夏夷則不可能找到機會讓他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吃。 「這東西用得好可斬妖伏魔,但我沒想到還能反其道而行。」偃師冷笑一聲:「我知此物離生魂太近有害,阿阮妹妹是靈體,根本沒有魂魄你才敢給她用。琅玕樹的果實雖能攝魂納魄,但對生者的威力絕沒有那麼大,看來還是你暗中做了其他手腳。」 夏夷則沉默片刻後如實相告。鄭王把「重要證人」監守得銅牆鐵壁,如若強取,估計要把鄭王府夷為平地才有可能得手。法陣就圍困在關押犯人的地牢四周,乾脆觸動它,反借其力催動偃甲蜂上的秘術…… 他想了想,又問:「原理有點複雜,你要從頭開始聽嗎?」 不用了。樂無異脫力地說,他大概能腦補出來龍去脈。除了他的偃甲蜜蜂,還有什麼東西能攜帶施術的道具避開法陣與層層看守去往目標身邊。他本來想問夏夷則是怎麼得到神樹果實,後來又想現在還糾結這個毫無意義。就算他是偷的,難道自己還要去西王母面前告他狀嗎? 最後的最後,偃師非常精闢地嘲諷了夏夷則一句。 還好你沒直接扔根矩木枝。 *** 從坐上屋頂開始,樂無異就在思索,夏夷則騙自己和用自己的偃甲去殺人,這兩者孰輕孰重? 分開看待,無一不讓偃師咬牙切齒。但它們現在承因代果地同時出現,信息量太大,他消化不全反倒神識冷靜。 樂無異問,你為什麼要騙我? 夏夷則簡直像早打好腹稿,他應答如流地說:這人終歸要死的。是哪種死法,由誰來動手,對我來說根本毫無區別。但對你而言,卻有意義。 真是美妙的回答。充分結合了道法自然與人心所欲。不愧是夏夷則。 無異又問:「我的偃甲也是同樣道理嗎?只要我看不到,就於大節無虧?」 夏夷則默認。 他其實是明白的,樂無異從謝衣那繼承的到底是什麼。年輕人謙恭地認為自己只是謝衣偃術的保管者,要成為繼往開來的主人,前路阻長。但有一樣東西是完整屬於他的。謝衣親自將那光芒放在他手上,年輕的偃師緊緊捂在胸口,櫛風沐雨砥礪歌行,直至它們重新成為巍峨的殿堂。 寧可明珠蒙塵,也絕不用於歧途。這就是樂無異偃術的道。夏夷則全都明白,卻還是做了。 腳下人聲鼎沸,好像是從萬千紅塵中遙遙而至。賣藝人呼呼地吞吐火焰,引得滿堂喝彩。那火光也一陣陣映亮兩人面龐,豔紅的火星飄飄上揚,偃師借光看清那人低垂的眼線如新月。他好奇夏夷則現在的心境,是排山倒海還是心如死水。 樂無異狠狠地盯著他:「是不是現在我問什麼,你都會說實話?」 夏夷則卻看了一眼阿阮的人偶:「你問吧。」 當年分分合合,與君同行三月,旋即分別三年,如今再聚三天……當真,令人刮目相看。樂無異說,我也覺得我自個挺煩的。你是為我好才騙我,偃甲做出來就是給你用的,何必還管你怎麼用。 夏夷則嘆了口氣,說我騙你的確心懷僥倖。騙不過也是想當然。 樂無異又說,太華山名門正派,你拿旁門術法謀人性命,你師父知道嗎? 夏夷則回答,此事雖不是我親為,但的確是我首肯。且我為自保,用太華術法取人性命都數不勝數。師尊就是知道才不願見我吧。 成大事不拘小節。樂無異點點頭,再問,琅玕奪魂斷宿。就算對方必須死,也不至於狠絕如斯,讓人不得輪回超生吧! 夏夷則說,琅玕不至於瞬間就讓人魂飛魄散,一個度魂心訣就解決了。 學以致用,手裡籌碼一張都不浪費。好好,樂無異又點頭,最後還問,既然秘術是用法陣催動,那麼根據我淺薄的術法常識,豈不是在陣中的人都要累及? 夏夷則閉了閉眼,說如令人攻取,無論明爭還是暗鬥,雙方死傷豈止這一點。隨即他目光淩厲,眼角也逼出了一絲狠意。 「你言稱不再干涉此事,臨去前難道不是已經默認了這些盡可能發生嗎?」 「…………」 樂無異大概沒想到,這種境況下還能被對方逆襲得啞口無言。 一瞬間他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天大的悲劇。一邊要求赤誠相見,一邊又掩耳盜鈴。他不甘心只得個夏夷則的假像,但又不願直視觸手可及的真實。可笑夏夷則還要無微不至地配合他。 在繁枝下滿是腐敗血污的泥土。皇子冷眼旁觀,卻希望自己的朋友只看到豔麗的花。處心積慮至此,誰敢說他不是重情重義! 夏夷則看著呆若木雞的偃師,突然顯露出如夢初醒的樣子。 「無異……」他叫他名字:「縱然我百般不得已,但此舉確令人不齒。你看不慣也是人之常情。從始至終,你都沒有錯,是我對不住你。」 樂無異緩緩地搖頭。他說我懂,如果你不是這麼看重我,憑你的身份,哪還容得我像審犯人一樣再三詰問。 所以為何會是這樣?年輕的偃師無法掩飾眼中惶然。明明彼此相知相惜,明明不用開口就能理解對方的心意。可胸腔裡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風吹過都能感到冰涼的疼痛…… 他以為不會再有比流月城更險峻的戰場,不會有比神女墓更悲憫的謎底。他們一起見過最浩瀚的星空,最奪目的瑰寶,最快的刀……到底生死相托了多少次,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樂無異以為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插入彼此的間隙。 即使那是時間。即便那是命運。 *** 樂無異回到長安後的第一場大雪終於落下來。六出紛揚,滿城飛花。 偃師在雪中想起情義難容的讖語。他真想知道他師父是怎麼做到的。明明對那人魂牽夢縈,卻也能於道義兩字前在所不惜。樂無異自認做不到,光是看到夏夷則的臉就,做不到…… 「無異。」 看他毫無反應,夏夷則又叫:「無異?」 「別叫我。」他垂著頭:「你叫這個名字,准沒好事。」 「我無意為自己開脫。但我身在局中,早已身不由己。多少人生死榮辱,但看我一夕成敗。他們中不乏心懷家國願受長纓的忠義之士。」 他們都認為,現在所謂不義之舉,只是必要且微小的犧牲。它能換取的利益,經天緯地。我用這說辭駁斥每一個有心之徒,招攬每一位可用之才。但只有你,我不能要求你也這麼想。 「所以,你故意斷絕音信。不願與我相見,甚至連鮫珠也可不要?」 「我回朝後,考慮再三,給你傳過信。但偃甲鳥飛出窗外,即被李鈺一箭射落。」 樂無異愕然抬頭,看那人如明月般升起在眼中。 郡主因我不肯將偃甲鳥送她而一時性起,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啟示。相見爭如不見,無論何時何地,你再回想起來,矢志不渝音容不改。對我們來說,難道還有更好的結局? 胡說八道!樂無異在內心咆哮,如果我不回來,還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 ……當然,我就算回來了,大概也無法左右你未來能變成什麼樣。 無異有些負氣。夏夷則心態真比他想的還要好。他走在自己的路上,殺伐決斷心無旁騖。唯有的一點愧懷是擔心自己無法面對。既然無法面對,那就不要見面了。道不同不相謀,樂無異覺得夏夷則更像是謝衣的親傳弟子。 下面傳來叮叮咚咚的拾掇聲,雪愈來愈大,大家都去了有遮蔽的場所看燈。路上行人漸少,雜耍班子也開始收攤。樂無異張了張嘴,繁華盡散,顯得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一併說了吧。」 免得日後又要重頭做心理建設。 「我於渭川冬狩遇刺,其實只是李鈺生母黎陽公主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戲。」 「……」 樂無異又把頭抬起來了。 黎陽公主與今上一母所出,她夫家乃當世勳貴,關隴望族,父子兩代皆於本朝官居高位。李鈺的祖父,也就是黎陽公主的公公,曾任皇長子講讀。大概有這一層情分在,他明知大皇子非可塑之才,卻也遲遲不願靠攏三皇子李焱。 公主們在皇權更迭後的地位,完全取決於她和新帝關係的親疏。因此黎陽公主早早就在為自己做打算。她既然押寶在李焱身上,當然不能讓夫家拖後腿。她知公公與今上同樣溺愛李鈺,令人假意在冬狩上行刺李鈺與三皇子,再暗指皇長子所為,促使公公痛下決心。 樂無異愣了會兒,突然想到什麼,脫口喊道:「不對!最後那屍首被推下樹的黑衣人,他明明是要致郡主於死地。」 夏夷則說沒錯,他不是來跑龍套,他是被人收買而渾水摸魚的真刺客。若能趁亂殺了李鈺,必能陷我於不義。 樂無異瞠目結舌。他想你這生存環境也太……跟七巧連環鎖似的,環環相扣死生玄機。天天這麼活該是有多辛苦? 他定了定神,又從紛繁雜蕪中想到一事:「李鈺喜歡你,你知道嗎?」 夏夷則也不避諱:「黎陽公主設局也是為了一箭雙雕。有了個救命之恩情義甚篤的藉口,也好讓皇帝下詔賜婚。」 「……你既然默許了這場鬧劇,那麼就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不是。」 「為什麼?」偃師看著他:「因為阿阮妹妹嗎?」 夏夷則搖頭。就像冬天紛飛的雪花一樣理所當然。 我的婚姻是很貴重的籌碼。李鈺雖出身高門,但李氏終歸不過一介文臣。作為聯姻對象,資本太薄。 樂無異還能說什麼。夜風吹得他鬢髮飛揚,孤光自照,高華其表。太多事不該由他這樣的人來做,但他做任何事都如錦上添花。這樣的他在自己面前,往昔俠客行,今日帝王策,哪一樣他不是做得令人心花怒放。 偃師覺得眼睛有些酸,他用力眨了眨。身邊所有動靜都消失了,唯餘遠處燈輪萬丈,迤邐長河。 「你的郡主妹妹說的對。對如今的你而言,朋友是最沒有用處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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