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幸禁苑,寢殿設于魚藻池上魚藻宮。某種意義上,樂無異覺得這地方太適合夏夷則住了。禁苑果林飄香,池湖羅布,到了夜間風吹得人颼颼發涼。眼下這時節,還未入頭伏,長安城裡哪會熱得人坐不住需要移駕別苑?
但他分明又不是臨時起意。所以樂無異只能推斷,夏夷則去禁苑不是避暑,而是避事。 那麼,事起武家嗎? 樂無異推斷到這裡就舉步維艱。無論過去多少年,隱忍而獨自消受都是夏夷則的鮮明作風。他對自己很自信,對別人亦自以為溫柔。 樂無異最無法判斷的是:夏夷則是正等著自己開口問,還是壓根就不希望自己過問。 「樂兄?」 天子終於忍不住。因為樂無異舉著那枚棋子,擺出冥思苦想的臉色,但眼神分明已經游離到九霄雲外。 人言一寸光陰一寸金,樂兄你落這子的間隙,怕是已經揮金如雨。 「陛下。」偃師誠懇道:「是金子,總會花完的。」 言畢,指尖挾著的那枚黑子輕輕一彈,精妙地落入棋盒中。樂無異掰了掰手腕,說不下了,我認輸。 「這是為何?棋從斷處生。眼下我只是略占上風,並未成死局,樂兄有的是勝機。」 因為你的棋風比以前更淩厲了。樂無異笑著答。也不是說大起大合以屠戮為快,而是弈子時審時度勢太快太精准了。 「我絞盡腦汁下一子,你卻已經考量到三步之外。落子的手速我望塵莫及,倒顯得你是在哄我玩兒。這種棋下得沒意思。」 夏夷則說:「那是樂兄你根本沒認真下。」 樂無異答:「我下棋從不認真。」 夏夷則低頭笑笑,說好吧。兩人便分揀起棋盤上的黑白雲子。夏夷則一邊拾撿一邊說,前些時得了一副生死題,頗有精妙之處,不如我們一起來破題? 樂無異想和你相殺固然悲慘,但和你組隊刷別人還是很愜意的。便連聲催促快擺快擺! 夏夷則垂首打譜,樂無異在對面盯著他看。一縷細煙從金鼎逸出,對方的眉眼在繚繞間略有模糊,緊抿的唇線因此格外觸目。新月情生,或是狹長的刀鋒。如此靜心相對,舉目陶然忘機,低頭卻又覺陷入魔怔。 皇帝當得好不好,有個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就是樂無異隨時隨地回來,所見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狹義則是他哥的商隊——那些兼職細作的胡商帶回的有關天朝皇帝的密報。 李焱為君,略超出樂無異的理想範疇。當然樂無異的最高理想是垂拱而治,這千載而下也沒幾個皇帝能達標。他兄長安尼瓦爾卻高度評價李焱手腕鐵血行事果敢。先用人唯親,聯勢把前朝權臣巨閥拍熄了再說;後用人唯賢,犯事的,不服管的,多大的情分他也敢動。 毫不遲疑做出最好的決策。哪怕那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方式。樂無異內心微妙,覺得當年夏夷則對沈夜的「嚮往」,恐怕不是圖口舌之快。 被人吹毛求疵地瞪著,夏夷則若無其事地說:「好了。」 樂無異伸長了脖子去瞧那副殘局,目光如炬:「真神斷。白棋被攔腰橫截,首尾難續。這可是罕見的雙征局。左右怎麼逃都有一方要被征死。而白棋只要有一隅大空被破,滿盤皆輸。」 樂無異說這進退兩難,還是從旁側敲打,以求柳暗花明。 夏夷則說正因為是生死局,所以更要破釜沉舟圖謀中原,豈能偏安一隅坐失良機。 才幾年沒見,你作風怎麼變得這麼激進?樂無異說聽我的沒錯,便迫不及待要去落子。 他手腕在棋盤上空被抓住。夏夷則說自己琢磨了好幾天,剛有眉目,還是讓自己先試。 「我遠到是客!」 「時至今日,樂兄住長安城的年份仍比我多。」 這意氣鬥得有迴光返照之嫌。樂無異也全然忘記要組隊殺敵的初衷。兩人在棋盤上拉拉扯扯,餘長青目不斜視地走過來。 「陛下,甯王李皎求見。」 樂無異一聽,馬上站起來,說你有正事要忙我先回避下。 夏夷則隔空做了個手勢把他按下。 「無妨,甯王見駕從來沒正事。」 —-- 甯王李皎意氣風發迎面而至。他身後跟著兩個小黃門,一人捧著一隻錦盤,盤中卷宗堆如小山。李皎腳下昂首闊步臉上躊躇滿志,不知情的,還以為東方朔再世。 李皎在先帝諸兄中排行最幼,且是遺腹子。幾個哥哥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時,他還在繈褓中喝奶,有幸遠離風暴眼平安長大。 長成後,充分繼承其母優勢。才藝沉魚落雁,閱歷閉月羞花。先帝疑心那麼重,都對其一百個放心。按制封王,又多賜良宅美女。李皎或是看得透徹,又或是真對政治不感興趣,他順從兄長的意願,遠離權位縱情度日,把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君臣見禮後,夏夷則客氣地表示,為皇叔看座。旁邊樂無異顯然還沒捋清天子的家譜,聽到這話,手裡的茶杯都一哆嗦。 沒錯,李皎與帝年月相差不過五歲,但在輩分上,他就是夏夷則的叔叔。 李皎和偃師對視了一瞬,甯王眼中笑意不改。他那長相出任太常寺卿絕不愧對列祖列宗,甚至能看出與夏夷則相似的輪廓。只不過夏夷則勝在淡疏,而這位,眼角桃花萬丈,眉梢十裡柔情。 我為夏夷則與逸塵子畫風轉換問題困擾多年,今朝算是茅塞頓開……樂無異啃著茶杯想。 「下月天長節,慶賀儀式與典制禮部引前例請旨,請陛下御覽。」 天長節即皇帝生辰的「誕節」。起始不過降宴於內庭,後逐漸演變為傾城縱觀,天下賞樂的盛大節日。在和平年間,百姓們對這種找由頭放假的編制是非常擁戴的,李焱再怎麼大刀闊斧實行新政,也不敢動這一條。 冰雪著人的夏夷則,卻生在揮扇如雲的伏月。今年是他本命年,禮部提議隆重對待。夏夷則對他叔叔說,我沒錢。李皎眼一瞪,說大操大辦根本是貪官污吏環環盤剝中飽私囊給世人留下的錯誤印象。過個生日哪需要那麼多錢,你給我圈塊地出來就行了! 這事夏夷則就當了甩手掌櫃。他料想的不過是生日前夜登高一呼:全國放假三天!聽下面歡聲雷動,自己任務也就完成了。所以眼下,他對於禮部連掛的燈籠樣式都要讓自己過目,感到非常困惑。 我對叔叔的辦事能力是非常放心的……夏夷則委婉地表示。 我知道,我只是來走個過場,免得朝中有人說臣乾綱獨斷。甯王沉穩大氣地喝茶,又說如果沒什麼問題,那我就按計劃實施了。接下來我會很忙,大概不能常有時間入宮伴駕,陛下不要太想我。 夏夷則應答如流,說朕一定保重龍體,不會因為思念叔叔而積憂成疾。 樂無異在一邊大開眼界。覺得夏夷則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至於不問時事的李皎為何會為今上所用,兩人還走得這麼近,其中奧妙也一言難盡。總體而言,李焱登基,身後良臣結隊麾下猛將如雲,獨獨缺少了這麼個精通吃喝玩樂的人才。李皎這缺填得天衣無縫,真乃時勢造英雄。 甯王與帝坐面議事,從容賜茶而退。夏夷則剛轉過身來,餘長青又適時湊上前,說軍機大臣們都已齊聚飛龍院,請聖上移駕。 樂無異慶災樂禍地說陛下快去,國事要緊,這裡草民一個人頂著就行了! —-- 夏夷則走後,樂無異也沒能按自己思路解開殘局。他左右擺弄許久,始終不得要領。日光漸熾,照得他心煩意亂,最後不負責任地推了棋盤,悻悻然跨進內殿,在廊下逗弄一隻會說話的鸚鵡。 那鸚鵡會說好些吉祥祝語,馬屁拍得溜溜的。樂無異玩得入迷,平平仄仄地教那鳥叫李焱的表字。夷則夷則夷則……並開始構想夏夷則聽到後五彩斑斕的表情。 宮女捧著個琉璃盞過來,裡面冰塊鎮著杏桃水梨之類。偃師「授課」辛勞正感口渴,撈了個梨就啃。那果肉甘甜多汁,涼意泌肺,樂無異禁不住低頭連咬好幾口,把嘴巴塞得滿滿。 身後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隨著羅帷被揭起,幽香襲入鼻端。憑男性本能,此時不用回頭,就能腦補出許多美好錯誤的開端……果然那認錯人的美人開口說話了。 「三哥!」 樂無異嚇得連忙回頭。 李鈺被雷劈中的焦黑程度不亞于偃師。 小郡主已經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美女。依然胡服赭頰,豔光逼人。可那無濟於事,在偃師眼中,她的美麗和她的實際殺傷力基本成正比。 李鈺杏眼圓瞪。眼前的人讓她有種「這麼晚才起床為什麼還是感覺沒睡醒」的明滅不真。 「是你?」 樂無異鼓著腮幫子,半晌吧唧吧唧咬碎果肉艱難地吞下去。他拍了拍胸口,橫著脖子回答:「是我。」 李鈺向來記仇,這時上下打量他,果其不然面露嫌棄。她背著手,在偃師身周來回轉悠,最後眉梢一挑,吟吟笑問:「竟然還能在這兒幸遇,想必樂大偃師也飛黃騰達了吧?敢問官至幾品啊?」 樂無異冷哼一聲,說瞧我這人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李鈺驕氣地撇撇嘴,那你還不給本郡主見禮? 樂無異半天也想不出什麼很好的反擊姿勢。真是萬惡的階級劃分與門第偏見。但高手過招,重在氣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氣場潰散。偃師異軍突起,乾脆一屁股坐在李鈺面前,自己給自己斟茶。 「現在倒有點皇親國戚的派頭。」他說,「想當年你橫行鄉間欺男霸女,一刀砍壞我阿阮妹妹的人偶,你可知那人偶是……」 李鈺突然盯著他,嘴裡喃喃自語:「名字……叫阿阮嗎?」 「……」樂無異手裡的茶水一直倒出杯外,淅淅瀝瀝淌了一桌。這反應速度之快和關注重點之錯,他服了。 —-- 何德何能,還要與這個人同桌吃飯! 樂無異和李鈺四目相交,天雷地火中心心相印。賜飯的夏夷則置若罔聞。他這幾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就這點小場面,開個先天養命陣就捱過去了。 同桌的還有甯王李皎。他言稱本王事務繁忙,結果在禁苑的牡丹台流連到午時不說,還要順便蹭皇帝一頓飯。 不過他現在很慶倖自己能留下來吃這頓飯。這頓飯意義重大,搞不好就讓他的政治生涯得到了昇華。都說甯王沒有政治敏感度不是成大事的料,殊不知他正是因為此類才華氾濫成災,才更需要韜匱藏珠模糊視聽。 李鈺他知根知底按下不提,樂無異的確畫風清奇不同而語。他在賞花作詩時已經讓屬下搞到對方第一手資料。覺得真是百轉千回欲語還休。李皎情報有限不免決難,考慮到李鈺和樂無異的先後順序,他不知眼前皇帝這情況,是竹馬戰天降呢,還是天降戰竹馬。 午飯採取合食制,珍饈佳餚盛在金銀器皿中,在座無不沾親帶故,遠遠投射出花團錦簇其樂融融的假像。 天子給偃師夾菜:「這道蟹肉雙筍絲,你上次來試過,讚不絕口。今天還是同個廚子,你嘗嘗?」 李皎覺得皇帝這話信息量很大,連忙默記下來。對面夏夷則又給自己夾菜,他一邊消化信息量一邊接過謝恩。 李鈺不依道:「我也要!」 夏夷則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吃螃蟹尤其是海產嗎?」 李皎忍不住插嘴:「她成天在大明宮橫著走,當然不吃螃蟹啦。」 鑒於李皎怎麼也算長輩,郡主在夏夷則面前不敢放肆,只橫了對方一眼洩憤。然後又說,不吃海產,但可以給我夾其他菜啊! 夏夷則想想是這個道理,於是夾了一筷子青菜到郡主碗裡。映得李鈺臉色和菜色一般翠綠。 天子語氣威嚴和藹:「我知道你不愛吃,但不能挑食。」 李鈺扒著碗,愁眉苦臉悔不當初。旁邊李皎笑成了內傷。 大概青菜對郡主的殺傷力非常大,接下來的時間她不敢造次默默咀嚼,力求完成皇帝指派的任務。其餘三個男人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李皎劍走偏鋒禪精竭慮地套樂無異的話,對面夏夷則焉能不知他秉性?聰明專生是非,美人從來禍水。李皎兩者兼備威力無邊。因此夏夷則站在圈外控場,發現苗頭不對當即釜底抽薪臨陣換將。他是國君,李皎許可權不夠,縱有通天之能,也只能眼睜睜錯失良機。 李鈺對男人們的勾心鬥角沒什麼興趣,她好不容易戰翻半碗青菜,用一把驪珠甜潤的聲線,天外飛仙地打斷時局。 「三哥,午後陪我去馬球場玩麼?」 李皎反應比夏夷則還快,他馬上說:「我去。」 郡主還沒鼓眼,對面樂無異吞下碗裡的湯羹,慢條斯理地說:「我也去。」 「你去做什麼?」李鈺終於按捺不住:「又不曾邀請你。」 「當年在建寧王府,郡主誇耀自己的球技,分明就有邀戰之意。如今我騎術精進,實力大增,方敢應佳人之約。」 「胡說,本郡主可不記得有這事!」 樂無異哼哼地在座位上抖動了兩下,從身後摸出一隻絹蝴蝶,拍在案上。 那偃甲裡清晰地流淌出李鈺的嬌聲曼語。 「我本來就彈得不大好,但我馬球打得可好。你會打馬球嗎?」 「這麼高貴的運動我當真不會。」 「連馬球都不會打,妄稱丈夫。等天氣暖和點,我來教你。」 夏夷則面色複雜地看 著那偃甲。李皎崇拜地看著那偃甲。李鈺則是看著那偃甲目瞪口呆。 為了挽回在郡主心中偉岸的大丈夫形象,我可是經受住了老哥的魔鬼訓練。 「所以說——」樂無異一抹嘴:「請郡主賜教?」 李鈺狠狠地瞪回去。彼此劍拔弩張,噴湧出無限肅殺之氣。夏夷則夾在中間,覺得自己的意見大概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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