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異怏怏地想這珠子真難還。冥冥中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細若遊絲,卻又暗蓄著那口氣,把這點牽連拽得極堅韌。東西沒還回去,他就不能走,舒舒服服供在王府裡,不得不留心夏夷則言行起居。
他用過茶點,又百無聊賴逛到了池邊,趴在廊前打呵欠。水面傳來斷斷續續的箏樂,那真是時斷時續毫無章法,聽得有志者無不捉急。琉璃瓦下簟紋的帷幬為避風掩了整整一水面,遠觀就像飄在湖上的雅居。李鈺穿著豔美的回鶻裝,梳著錐形的髮髻,籠髻的金桃冠珠玉琳琅,嬌豔無匹。她撥弄面前的箏弦,叮叮咚咚一小會兒就歇手,又回頭向夏夷則嗔笑,夏夷則伸過手給她演示一段,兩者絲絲相扣宛若對璧。 外廊裡樂無異撐著下巴欣賞美人如玉,夏夷則抬頭正看到他,皇子稍加思索,當即揚起手來。 樂無異眨眼,舉手指著自己鼻尖:叫我過去? 夏夷則許以肯定的眼神。 樂無異暗忖自己過去了得是多大一根燭臺,好友何以如此想不開?對面夏夷則又再三催促,頗有難言之隱,偃師只好摸著欄杆一點點踱過去。 「鈺兒,這救命大恩不言謝,我故友又不求功名富貴,你就好好彈一段,聊表心意如何?」 「我彈得又不好,還當禮送,你也不嫌寒磣。」李鈺抬眼看了看樂無異,似乎對他異域風情的長相頗有興趣。過了會兒又啟齒一笑,面靨酡紅,真像開錯了季節的海棠花:「你以後要犯了事,我定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你討回性命,這樣我倆就互不相欠啦!」 「鈺兒。」夏夷則板起臉,「天子的寵愛不是這麼用的。」 李鈺撅嘴,樂無異連忙道:「行了行了,別搞得我裡外不是人,何況我一向是守己良民。」 夏夷則稍頓,換了副和顏悅色的口氣對李鈺說:「如今一個活生生的偃師就在你面前,以往我答不上的那些問題,你盡可以問他。」 李鈺卻橫了他一眼:「哪真有什麼好問,你左右有事要脫身就去罷。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還看不出你那點搪塞?」 夏夷則聞言一笑:「那換個說法,有勞鈺兒代為兄招待這位貴客。」 李鈺正襟危坐,矜持地點點頭,儼然女主人風範。夏夷則起身,就近按住樂無異的肩。 「我有客要見,樂兄新奇玩意多,煩你哄她玩會兒。」夏夷則壓低聲音說。 樂無異鼓眼瞪回去:你還真夠物盡其用啊你! 無怪李鈺敢在偃師面前誇口能隻手遮天。今上有九位公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年長的公主們回宮唯一目的就是給丈夫討功名。最幼的兩個待字閨中,被宮規教養得乏善可陳,見了皇帝大氣不敢出,自然也不討喜。唯獨這個侄女,天真活潑,曲意奉承,御苑馬球場上打得一干貴族子弟嗷嗷叫,天子面前伶牙俐齒左右逢源。皇帝寶愛不已,正巧胞妹黎陽公主的夫家也姓李,皇帝借此將這宗室出女從縣主晉為郡主,還想封公主,奈何與制不合,只能暫按下。 箏以悅人,琴以悅己。小郡主天生就懂悅人利己的道理,縱然才藝只是撐場面,也專挑歡欣鬧響的來學。她羅袖窄窄,指若削蔥,身段還未全長開,伸長了左手去近弦,那略微局促的模樣非常可愛。樂無異叼著茶杯,盤腿坐在對面,周章相當散漫,她也毫不在意。 一曲即畢,偃師連忙拍手稱讚。 「我彈破了好幾處,這也能叫好?」 樂無異說我壓根一竅不通,你就算全彈破了又何妨,只要我聽不出來,就能叫好。 李鈺噗嗤一笑,說好久沒碰上你這種實誠人了。這麼一來,兩者倒還真有點惺惺相惜。樂無異先覺得她像阿阮,後來細觀又覺不太像。想來只是因為她在夏夷則身邊,所以才總忍不住拿阿阮去比。 「我本來就彈得不大好,但我馬球打得可好。你會打馬球嗎?」 樂無異表示這麼高貴的運動他當真不會。 「那蹴鞠,投壺呢?」 樂無異心想敢來點接地氣的嗎?便說:「你要嫌悶,我陪你下盤棋吧?」 「我最討厭下棋了。」李鈺鄒了鄒鼻子,突然想到了什麼:「三哥說你是偃師,還拿前朝武侯作比,那麼你是會做機關連弩,或是臨衝戰車?」 無異想了想,這類基礎機關術的圖譜其實爛熟於心。偃師慢慢回道:「我……沒有做過武器。」 或者說,他沒有哪樣偃甲是衝著殺傷性去做的。 「那你會做什麼?」 樂無異想終於說到正題上了,連忙傾囊相與。眨眼間,偃甲鳥,木蜻蜓,絹蝴蝶各種能討女性歡心的小玩意,七竅玲瓏地擺了一桌。李鈺笑著去拿,她倒是見過些世面,看到這些木頭蹦蹦跳跳也不顯得多吃驚。 「你就專做這些?」李鈺朝手中張闔翅膀的蝴蝶吹了口氣,那翅膀是用緞紗撐起的,「難怪三哥稱你為友。」 樂無異先沒懂她這話前後邏輯。小郡主倒不是真有多通透,她只是處在這個環境中,又遠較同齡人靈敏。她現在知道的只是規律,而不是人情往復的道理。 「三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怎麼會把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奉作上賓?」李鈺得意地說,「你既不是親眷,又不是門客,那就只能是朋友了。」 樂無異眨了下眼,傾身問到:「郡主認為,朋友就是毫無用處的人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她眼珠一轉:「就好比你做的這隻蝴蝶吧,近看還是不如真的蝴蝶靈動美麗,卻能讓我乖乖拿在手上;而花園裡飛的那些,縱然美得不行,捉來把玩一會兒就死了。」 沒有利害關係的情分,總是容易見光死。樂無異剛想到這茬,李鈺突然叫道:「哎呀,這個!」 郡主伸手抓起那隻偃甲鳥:「這木鳥,我在三哥書房裡瞧到過一模一樣的。當時我可喜歡,讓他送我,他居然不答應。」 樂無異聽得入神,脫口問出:「那後來呢?」 「後來,我……」她眼中又是光彩流轉,連忙改口:「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樂無異暗想這小妮子肯定把自己的偃甲鳥怎麼著了!當下絞盡腦汁地欲套她話,對面李鈺先一步湊近道:「聽說你是那偃師謝衣的徒弟?」 「你連謝衣也知道?」 「三哥知道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輕飄飄地說,人有美麗的資本,連欲望都顯得那麼無瑕:「傳說謝衣造出了與真人無二的偃甲,這是真的嗎?」 這要怎麼回答呢?如果說是真的,免不了對方大驚小怪死纏爛打;如果說不是真的,師父他的確……做出來了啊。 偃師只好硬著頭皮說,傳奇這種東西嘛,都是要留出想像空間。鏡花水月,遠觀即可,追根究底地勘破了,反而不利於身心健康。 郡主歪著腦袋看他支支吾吾。 「你不會就是謝衣大師做出來的偃甲人吧?」 樂無異被這絕地逢生般的想像力驚呆了!李鈺又被他表情逗樂了,拍著桌子說我不追究了,但你總得給看一兩件謝衣的傳世之作,也好讓我比較比較手藝。謝衣總不至於欺世盜名得連他親傳弟子都拿不出他的成品吧? 樂無異被磨著沒轍,搓著呆毛想師父留在自己這兒具備觀賞性的偃甲,那不就是…… *** 那具精緻的人偶在跳舞,霞衣席上,花岫雪前。巫山神女是草木之司,她歡悅而歌,天地萬物有所感,無不欣然相合,宛如潮湧。天人合一的美態或許不能由此道其萬一,但李鈺還是面露驚異,直看得目不轉睛。 樂無異看她表情,有幾分得意地道:事先說好,唯獨這個不能送你。 但李鈺卻沒有任何表態,她只緊盯著那人偶:「……這人偶可真有其人?」 偃師點點頭,說當然有。李鈺又問:「這曲樂,也是她吹奏的?」 偃師再次表示肯定。李鈺看著看著,不一會兒臉居然漲得通紅,眼中光芒大盛,卻是憤恨不已!她從腰間抽出寶石彎刀—--那本是裝飾意味多,但現在也成了兇器,一下就將阿阮的人偶砍翻在地。 在水一方的旋律戛然而止。 樂無異整個人都呆住了,似乎不能接受面前的突變。他一直都覺李鈺挺可愛的,雖然有點任性,但不至於驕扈。對皇親國戚而言,這已很難得了。說起任性,阿阮也有些任性啊,任性……任性不是美女的些微特權嗎? 他看清李鈺滿臉妒色,似乎就明白了什麼。他在驚怒和心疼中甚至有些惡毒地想,仙女妹妹果然只有一個,夏夷則再遇到的人,無論外表如何粉飾,到了此間也不過是俗物。 好半天,樂無異才巍巍顫顫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你……」 李鈺也被他睚眥欲裂的臉色與漲紅的雙眼駭到了,砰地扔掉手裡的刀。 「不就是個木偶嗎,本郡主賠你十個八個……!」 樂無異吼道:「你知道她是誰嗎?」 李鈺一懵,隨即肩膀都抖動起來,她仿佛受到了極大的羞辱,面色先紅後白,狠狠一腳踹翻案幾,轉身就跑。 樂無異愣了半晌,陡然想起夏夷則的囑託,他趕緊俯身把阿阮的人偶收拾起來,眼見一地殘骸,偃師手都有些抖。有侍女聞聲前來,無異吩咐她們細心拾撿,自己蹦起來去追李鈺。 他知道李鈺要去找夏夷則,一路追到書房外。月洞門前,李鈺被兩個府內侍衛攔住,正在糾纏。 「知道我是誰嗎,我要見皇兄,你們也敢攔阻?」 其中一人聲如洪鐘:「卑職當然知道郡主尊駕,但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那侍衛刻板強硬,一點都沒當差者察言觀色的服帖。樂無異不由得停步,看李鈺氣急強闖,兩個侍衛也不多話,伸出胳膊跟銅栓般牢牢截住。李鈺身形頓了頓,手上虛晃一招,居然從對方腋下穿出,去拔侍衛的配刀。 樂無異一陣眼皮猛跳,刀抽了一半,那侍衛令兩指牢牢嵌住白刃,手背青筋突起,遍體嶙峋如鷹爪,顯然是外家功夫霸道的高手。李鈺只覺刀柄被虎口鉗住,根本紋絲不動,她驚愕了半會兒,突然對著裡面委屈地哭叫一聲。 「三哥—--」 那兩人果然中計,一起回頭的當口,李鈺連人帶刀往對方懷裡一推,仗著人小腳滑的優勢,眨眼衝過園門。兩名侍衛大驚,撒腿就追。樂無異回過神來,心裡默念夷則你真不能怪我,也一溜煙地跟進去。 「郡主!郡主!請留步!」兩人搶在李鈺面前張羅,不讓她靠近書房。李鈺又鬧又跳,樂無異趕上來,一把扯住她。 「好了別鬧了,夷則他……」 李鈺反手一甩,她的身手本來就有些功底,這一下順水推舟有如變招,差點直接扇到樂無異臉上。 那時,從書房裡傳出了一個極大的聲音。 「殿下莫非要見死不救!」 樂無異腦袋裡輕微地嗡了聲,模糊間覺得四周有覆雪撲簌簌地往下掉。這不是普通的丹田內功,而是靈力蘊藉,所以瞬間才有這兩魂翻滾六識動盪的滋味。 再垂首去看,李鈺雙頰青白,兩個武林高手也是面色各異。 夏夷則從書房裡走出來,就他一人,身後空無旁物。 雪光逶於青階,頭頂翳雲終散,不能更有天地昭昭的錯覺。樂無異看他往下走,白衣從風,李鈺搶著迎上去,生怕樂無異先告狀。 「鈺兒。」郡主嘴剛張,夏夷則就叫她名字:「我要進宮一趟,你要與我同去嗎?」 李鈺怔怔地看他,不知為何就放開了拽他衣袖的手。 「我、我不去……」她後退了一步,被夏夷則看著,她居然開始結巴:「我出來半天了,我、我要回家!」 夏夷則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格外專注,李鈺硬是被他盯得發毛。聽到對方這麼說,他聲音終於冷淡下來。 「讓人備輦,送郡主回府。」 *** 夏夷則知道自己書房有人。對方並未刻意掩住呼吸,悉悉索索的,很是坦然。他轉身對階下立侍的總管吩咐道:「按下吧,讓尚食房不用張羅了。」 「那老奴差人來為殿下掌燈。」 「不用了。你下去吧,不要讓人來打擾。」 對方依言而去,夏夷則又轉過來,把手搭在門縫上,沉力往裡一推。冬季天黑得早,夜幕昏聵,月亮幾乎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室內些微明暗起伏仿佛是被門外雪光映亮,眼前陳設上湧顯出青冥色的水光,因此給人視覺效果格外濕冷。 他剛跨進門,前面輕輕響起「蓬」的一聲,橘色的燭火在屏風另一側綻裂開來。夏夷則反手把門合上,大步朝前走去。 樂無異在燈檠前呵著那團火,燭火整個撲在面上,煌煌如日,映出的皮膚是蜜蠟般溫暖的色澤。那隻波斯貓在一旁高踞台案,肚下壓著夏夷則要寫給皇帝的奏疏,看到臨時主人,還十分愛嬌地「喵」了一聲。 「又下雪了嗎?」 樂無異抬頭看他,夏夷則發間與玄色的公服上還有未消融的雪片。偃師掌好燈,又去案上抱貓,那貓也老實被他抱起,看來已盡釋前嫌。 「樂兄。」 「沒人放我進來,是我自個翻窗進來的。」 樂無異把貓放地上,拍拍手再站起,看到夏夷則格外白皙的臉。 「你這錦衣玉食的,怎麼還面有菜色?」他取笑道:「要不借你家廚房,我給你燉兩個菜補補?」 夏夷則也只好一笑:「我不餓。」 「那你冷不冷,要不要叫人來燒碳烘火?」 「樂兄……」 「噓寒問暖你都不是,那就是有糟心事了?」 眼看夏夷則微微提氣,樂無異以雷霆萬鈞之勢,十分中肯地搶先問道:「你書房裡是不是有密道或密室?」 果然如他所願,夏夷則那口氣噎在喉嚨裡上下不得。 「這不難猜吧?」偃師狀似無辜,「白天那會兒明明聽到你書房裡有人聲,結果遲遲不見你之外的人出來。而且我是偃師,這點機關術的痕跡,瞞不過我。」 「樂兄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個怎麼說……啊你放心,我只是就地勘察了下,絕對沒有亂碰!」 可夏夷則根本不關心這個,劈頭就問:「有沒辦法讓人看不出來?」 樂無異愣愣地看著他冷然的臉色,突然覺得對方有點陌生。可夏夷則都這麼問了,態度肅穆且充滿期待—--偃師突然意識到他從沒被這個人期待過。在夏夷則身上,體貼和孤傲,其實是互為鏡像的同種東西。 樂無異想了又想,終於誠懇地對那人說,如果你希望,我會幫你設計改良。我也無意打聽你要用來幹什麼,但你得告訴我,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夏夷則問,樂兄你這次從關外回來,可曾奉孝萱椿家人團聚? 樂無異回答,我的爹娘我自然會去盡孝,你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想這麼些年,樂無異還是有些長進的。夏夷則也自覺起手太低,乾脆反客為主地問他:「令嚴散盡家財,歸臥江南,明明愛子心切,三年來卻不曾有隻字片語催促樂兄回返。隱忍至此,樂兄難道還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嗎?」 樂無異心想你居然連我爹娘叫沒叫我回家都知道!當下也無暇深思,張口就說:「我爹棄官從商也好,歸隱閒居也罷,只不過他認為眼下這麼做合適,並非要獨善其身。他是一個軍人,我相信老爹骨子裡碧血長存,如果國家有難,他絕不會坐視不聞!」 「我並無此意。定國公居官功高,富行其德,當世陶朱遺風,名至實歸。」樂無異聽他洋洋灑灑地鋪陳一堆溢美之詞,又有點犯暈。夏夷則說樂紹成對自己有回避之意,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堪大任,又或許是韜光養晦以待其時,但他對樂兄你的關懷卻是不離其宗。 樂無異空張了張嘴,大概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你爹知道你不是這塊料,所以千方百計為你避開這朝堂,免得你引火焚身。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連是什麼事都沒說,怎麼就篤定我沒能力幫忙?」 夏夷則分外煽情地說:「我是覺得你的才能不該用在這種地方。」 「到底什麼事這麼見不得光?」 「……」 他知道他們之間什麼不能碰……其實也不是不能碰,現在他不就在努力搬那塊石頭,並充分寄望不會砸自己的腳嗎? 樂無異堅信自己是灑脫的人,但從來迎難而上。他告訴自己這事不能再回避,那人首先是李焱,其次才是夏夷則。他披著夏夷則的皮,哄著自己對月當歌,過一把高山流水的癮,然後把自己開開心心地送走。大概皇帝老子駕幸他也不會這樣做足表面功夫。 偃師一歪頭:「夷則,你知我為友最重什麼嗎?」 夏夷則稍加思索:「肝膽相照?」 「……你倒是會說話。」樂無異笑駡:「還記得紀山中我對你說過什麼嗎?」 夏夷則面不改色。樂無異臺詞那麼多,他是真不記得了。 「我到底能幫你什麼?是不是以後我學到了更厲害的偃術,就能幫你了?等我變強了再來問你,到時你可不能裝傻。」樂無異搖頭晃腦地背誦,末了睜眼一笑:「相同的境況,在星羅岩,在太華山,都出現過。你的麻煩永遠在升級,我永遠力所不及。」 「樂兄,很多事不是靠偃術就能解決的。」 「那這些事有我太師父難搞嗎?」 沈夜又被祭出來了。簡直一品萬用。 夏夷則強忍著扶額的衝動:「不能這麼比啊……」 「我交友就重肝膽相照。」那微笑彷彿穿破了所有界限,樂無異這人,連決絕都顯得春風拂面:「我也煩透了你的自以為是。到這份上你還這麼矯情,那這朋友不做也罷。如果是我一廂情願以為情誼深厚,那這朋友就更做不得了。」 *** 他知道樂無異只是在危言聳聽。 現在自己態度再強硬一些,把今晚糊弄過去,對方頂多三兩天……不,搞不好一覺睡醒就會釋然,根本不足為懼。夏夷則腦中各色籌謀飛速運轉,樂無異要能讀到他心聲,估計瞬間給跪。 他明明這樣英明神武地想,面上卻一片茫然。 「這些事我看不到也罷了,就在眼皮底下,甚至還親身參與過。說一千道一萬,我這邊總有知情權吧。夷則,你心裡當清楚,眼下還敷衍我,倒不如把我直接掃地出門。我了不起再罵你一遍無情無義始亂終棄,拍拍屁股就走,絕不糾纏。」 他們很容易分開,分開了也不覺多難熬,因為真不是一路人。在往後的路途中,他們一定還會遇到同樣重要的人,甚至和這些人的關係更親密,但彼此的異數卻只有一個。有時想想,還挺動容,如此倒行逆施地把兩條平行線揉在一起。兩人明明憋足了勁,卻還自覺隨緣,未免憨態可掬。 二十出頭的後生,心大得根本裝不滿,昭昭昨日是為傳奇,星漢燦爛皆出眉宇。字裡行間的熱血,滿紙可憑的那點浩然氣。一切都像描摹般十全十美,叫他們怎麼甘心。 「樂兄所言甚是。」夏夷則鬆口了,竟似認命一般。樂無異專注地盯他,燈火下面龐格外俊美柔情:「我的確,遇到了一些麻煩。」 「願聞其詳。」 「樂兄來我府中已有兩日,憑好友眼力,有些端倪想必早就了然於心吧。」 「有你這麼拍馬屁的嗎,你明知道我眼神除了偃甲之外,沒地方好使。」看到夏夷則略為糾結的眼神,無異嘻嘻一笑:「好吧,我這定國公之子也不是白當的。建甯王私自豢養武林高手的事情,我一定守口如瓶。」 夏夷則恢復泰然自若,繼續道:「此事鄭王—--我二哥微有察覺,但他沒有證據。我有一部下,經他設計,在酒坊中與他府中僕役大打出手,傷及人命。他以惡徒逞兇為名,將人綁入府中,至今生死不明。」 樂無異聽得眼都不眨:「你今天進宮就是為這事?」 「是,鄭王拿人的目的,無非嚴刑逼供得到我豢養死士,圖謀不軌的口實。如果人沒死,我必須在他得逞前把人弄出來。我在刑部奉職,這正好是我職責所在,我向今上陳情,質控鄭王窩藏兇手。」 「然後呢,皇上沒信嗎?」 「皇兄事先部署周密,我暫時沒有指認的證人。今日延英殿上,他也反咬一口,說他家奴遭遇橫死,卻還向他索討兇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夏夷則頓了頓,倒真的言無不盡:「你在書房外聽到的聲音,是那部下的結拜兄弟。因為擔心義兄性命,所以非要見我。」 樂無異想了想:「那你現在?」 「我須知那人生死。」夏夷則斬釘截鐵:「如果死了,也沒什麼可說的,按當朝律法,他殺人理當償命。如果沒死,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除卻我個人安危,此事已面稟聖上,必須緝拿兇手歸案。」 樂無異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夏夷則條理清晰,首尾滴水不漏,言之鑿鑿。殺人者償命。偃師反復咀嚼這幾個字。他第一想法,如果不是你們勾心鬥角,他又怎麼會變成其中的炮灰?後來又想,此類江湖豪傑罔顧夏夷則命令,擅自出手殺人,大概也不是什麼好鳥。不過夷則又為何要招攬這種壞鳥…… 他輕微地擺了擺頭。無異清楚他不能用這種是非觀去度量夏夷則目前的處境,但他就是有點情不自禁。 偃師遲疑著問:「你在你二哥府中,沒有眼線?」 「縱然有,也無法參與這等機密。鄭王已令高人在府中構結法陣,專為防我。」 樂無異大致聽說過:皇長子驕橫跋扈,匹夫之勇反倒不足為懼。李家的二哥卻是口蜜腹劍,詭計多端,夏夷則最大的敵手應當是他。他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截把柄,必然周密防範,不借機將三皇子刨個底朝天是不會甘休的。 樂無異皺著鼻子又想到一件事:「你如果把人救出再結案,對方知你要他伏誅,不會臨陣倒戈嗎?」 「這我自有手段。」 回答得無比坦然。無異悻悻然,他不想承認這也是那人的天賦。他突然意識到某個天大的誤會,比如他與聞人認為夏夷則迫不得已選擇了最糟的那條路,而實際上對方只是選擇了比最佳志願稍次的那條路。 燈檠上濺起畢剝聲,煙絲繚繞,樂無異盯著那層巒疊嶂的一段看,想像它們是天機,在他的祈願下篆刻成浮空的禪語,昭示他該何去何從。 夏夷則看他樣子,心中暗嘆一口氣。 「無異。」 他很少叫他名字。樂無異曾經還說夏夷則直呼自己名字時,准沒好事。 可好壞要如何界定?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謝衣,決絕是非,竟從一而終。 「我來幫你。」 偃師這樣說,罔顧夏夷則一切反應。他背著手就地來回轉了幾圈,眉頭微皺,臉上卻呈現出近似興奮的神情。他的才思與技藝被充分調用,就好比在長安街頭一擲千金。無論目的是什麼,偃師在這一刻都是物我兩忘。前途迷障,他奮力剝開那個不為人知的缺口。 「這事刻不容緩,我得連夜趕工,但缺少些材料,你去幫我弄來。」 樂無異這樣說,大步繞進書案後,鋪了張生宣,提筆就寫。 夏夷則一時間也只能說:「東西兩市皆已閉戶……」 「少來,我知道你有辦法。」偃師頭也不抬,突然手勢又凝住,屏息片刻他輕輕嘖了一聲:「完了,在關外鮮有機會寫漢字,書信都用偃甲鳥傳音,這居然也能退化!鴨氄的氄字怎麼寫?」 夏夷則忍住笑,走近來看。樂無異抓腦撓腮了一陣還是不得其解,夏夷則手臂從後面繞過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持筆的手。 錦案,徽墨,端硯,湖筆,複雅典麗陳列其上。偃師手腕微微抖動了幾下,夏夷則帶起他稍微僵硬的腕子,分毫不亂地落字。 他們不是沒這麼靠近過。但這一次特別的……不知所起。 樂無異看著那與周遭畫風迥異的一個字:「你連字都寫得這麼好。這字跡蒼鬱深厚、跌宕遒麗,縱橫間彰顯權威。字如其人,不愧是三皇子。」 夏夷則側臉去看他。 「樂兄也懂書法?」 「不懂,我附庸風雅瞎掰掰,你還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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