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不知喜從何來。夏夷則前兩日就聽說,今上次女陽石公主的駙馬於蜀中富義井鹽「官倒」一事牽連在案,今上向來嚴治外戚,怙勢犯法者,一律繩以重刑。本朝就有公主因此當上寡婦。但今次皇帝法外開恩,削了駙馬的爵位卻留他一命,好在駙馬不是主犯,也無人強諫。席間陽石公主帶著皇外孫來霍太妃宮中給父皇磕頭謝恩,今上親自扶起,公主相對而泣。太妃七十高齡也看出了端倪,說這父慈子孝憂樂圓融,皇帝這麼好的心態與精神面貌,必能長命百歲。
皇帝端起酒來敬他的庶母,言稱自己能多活幾年也是太妃念佛誦經積下的德。兩者噬指棄薪,宛如親生。太妃的兒子,夏夷則的皇叔是服毒自盡的,臨去所求皇帝的只有善待自己生母。夏夷則驀然就領會到了為人君者的強大之處:他們或許不得已要殺一些人,又或許不得已要留下這些人的至親。天地日夜間皇帝所承受的怨毒咒誅,恐怕自己還不是最強的那一份。 夏夷則從珠鏡殿出來,戌時已過,幾個內侍在前面提著燈籠,照得前程似錦。繞行清思殿,一路去往紫宸門。這沿著太液池羅布的一眾殿宇皆是後妃們的居所,皇子直行正對昔日淑妃所居望仙台。 他在宮門前停下:「這裡莫非要迎入新人?」 隨行宦官皆稱並無此事。 夏夷則看著門前新掃的雪痕,連石縫間的枯草敗葉都被小心刮去了,引道修葺得平平整整。一人斗膽提燈上前,低聲道:「淑妃娘娘寬厚仁德,宮中受其惠澤者眾,這想必也是下人們的一點感念吧。」 夏夷則沉吟片刻,從他手中拿過燈籠,說:「我進去看看,你們在門外等候。」 皇子要去故居懷念生母,旁人也不敢攔阻。但淑妃畢竟是獲罪而死,這聖眷正隆的皇子又何必自尋麻煩?侍者避重就輕地勸囑了一句,夏夷則嗯了聲,就獨自提燈推門而入。 皇帝賜死淑妃的詔書在紅珊歿後一月有餘才發出,罪名概括如下:造畜蠱毒,善妒投機。這說法傳到夏夷則耳中時,他眼前都黑了一瞬。前者大概來自凡人們對妖怪的想像力,至於後者,夏夷則氣極反覺有幾分出處。 因為皇帝寵愛其他女人而終日啼哭,不是善妒是什麼?身為妖物卻潛入皇城惑亂宮闈,不圖投機圖什麼?夏夷則突然想到,幸而鮫人是性善的妖怪,皇帝攤上的冤孽,若是鮫人遠支魚婦這一類,今日天下或許就不是一句教人再也不相信愛情能結局的。 庭中雪景沒有遭到一絲破壞,碧瓦飛甍皆披麻戴孝,素白得宛如巨大的靈堂。朱漆御廊外一樹白梅正清幽地開著,無人看顧,這植物反倒生機盎然。花與骨攢得層層疊疊,重葩累繡,夏夷則在廊前把手裡的燈提高,照著滿樹白花。 「雪存。」他輕喚道,「雪存你在嗎?我來看你了。」 俊美的皇子對著梅花說話,此情此景,就算是發癲,也堪入畫。 廊下突然飄出一個捂變了形的聲音:「殿下,我在。」 夏夷則眼也不眨:「何事?」 那聲音剮平旁枝末節,五個字沉得仿佛能就地刨出梅樹的根。 「陳婕妤有孕。」 夏夷則最幼的皇妹年方七歲,也就是說,這皇宮裡有七年不曾有新的嬰兒出生了。今上初承帝業時,特別汲取前朝昏君誤國的教訓,對皇嗣的素質尤為看重。他認為品貌不佳的妃子,連懷上龍種的資格都沒有。那些年內宮中常備避妊的「涼藥」,由皇帝授意給侍寢的妃嬪灌下,全然不顧濫用藥物會讓她們喪失生育能力。 大概年輕時被原配楊氏的娘家嗆了夠,皇帝對家世顯赫的權臣子女防範更嚴,藥物不好直接令她們喝,就偷偷下在飲食裡。這樣想來夏夷則能出世,還多虧了紅珊的無依無靠逆來順受。 皇帝防來防去,終於意識到三個兒子遠遠不夠用。於是這條「原則」又被棄置,天子在後宮廣施雨露,五年得了六個公主,就是沒兒子。接著一場大病又掏空了皇帝許多精力,時至今日,六宮一無所出。 所有人都認定,當朝立儲之爭再如何血雨腥風,都不會另辟戰場。可現在皇帝有個妃子懷孕了,就好比在諸王爭相施工的城樓下硬生生抽出一塊磚。 夏夷則明白了父皇喜從何來,他問:「這是多久前的事?」 「十日前為太醫診出,由張德妃呈稟今上。」 楊皇后殯天后,中宮之位空懸多年,後宮由生下皇長子的張德妃代掌鳳印。 看來皇帝是打算瞞到陳婕妤臨盆了。夏夷則沒啥懸念地想。廊下的聲音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今上嚴令後宮知情者保密,陳婕妤也遷居興慶宮,如有洩密者,誅九族。」 皇子端著燈籠欣賞梅花,眼神平和細緻,月光映在花蕊上,這光寒九州的一瞬,夏夷則心頭竟也掠過涼颼颼的快意。他欣慰地想那個男人還是怕的,他承受著那些怨恨,驚懼逾恒敵我難分;他算計天下縱橫捭闔,到了晚年卻要和幾個親兒子算計自己那點血骨。 那男人博古望今步步為營,恨不能把所有當皇帝的前車之鑒都一一剪除。可有什麼用呢,作為君王他的結果沒任何起色,這不動聲色而眾叛親離的滋味究竟如何? 廊下的人見三皇子半晌無語,咬牙狠聲道:「奴婢受殿下大恩,願為殿下萬死!」 是的,這是一個麻煩。如果陳婕妤生了一個兒子,而皇帝又如霍太妃所言高夀,那麼他的選擇就多了一個。他可用剩下十幾年的時間熬到幼子成年,考察他培養他,為他鋪陳後路扶植黨羽。 這個孩子來得早一些晚一些都好,卻偏在這個時間,加上皇帝刻意隱瞞,無法教人不在意。 夏夷則這樣想,嘴上卻說:「我長年離宮,根基本就較旁人薄弱,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你要是死了,今後宮中由誰來給我通報這麼重要的情報?」 不等對方答話,他馬上又問:「陳婕妤是哪一位宮妃,我見過嗎?」 「殿下莫非忘了,含涼殿重陽家宴上,她做那金盤舞,情如飛燕。」 夏夷則漸漸有印象了,那是張德妃娘家選送的歌舞伎,獻舞的那天身著薄透紫羅衫,襦垂銀蔓花鈿,纖腰長袖鶴立雞群,確有飛燕遺風。陽石公主與皇長子一母所出,看來陳婕妤是受德妃所托,趁熱打鐵在皇帝面前討下了駙馬的性命。 *** 夏夷則突然有些同情他的皇帝父親。有可能為他生兒子的,不是妖怪就是舞女。對後者而言,皇子生母的出身或許還不是關鍵,關鍵在於,舞伎這個職業,從來就是生育大敵。 君不見趙氏姐妹貴傾漢宮,卻始終無所出。隨便拖個資深的宮人出來,就不難考察後宮那些女人浮浮沉沉的道理。夏夷則記得陳婕妤跳舞的樣子,她的身體分明是練過的,肌若無骨,就是為了勝任某些特殊的舞蹈。 夏夷則有很多按兵不動的理由。陳婕妤福薄,不一定懷得住龍胎;張德妃謀深,不一定容得下這個潛敵。他除了等,還能如何。 熟悉的旋律像一絲柔韌的線,在心事重重中斜切下去,他怔住了,眼前有些濛濛發紅。那的確是吹奏在水一方的巴烏聲。樂無異落腳的撫風樓,淩架在內外府的交界線上。夏夷則扶梯而上,在房門前揚手,樂聲卻戛然而止。 門推開,樂無異探出一顆很難錯認的腦袋,夏夷則準備叩門的手直接捶到他肩窩:「你在搞什麼鬼?」 兩人言笑晏晏地推拖開,從夏夷則臉上,已全然看不出「李焱」的痕跡。或許是他演技好,又或許是樂無異感染力強。夏夷則往前走幾步,看到桌上背對自己的那個身影,眼中笑意便與時光暫停。 「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師父那太可憐,我就把她帶出來了。本來是不想讓你看的,怕勾起你傷心事。但我覺得你對阿阮妹妹這事,那什麼……」偃師搜腸刮肚地憋詞,「哀而不傷?」阿阮穿藍色也很美麗。仿佛山花爛漫下又多了蜿蜒的流水。夏夷則看著她,用肯定的語氣問:「她還能動?」 「當然,看我的。」 謝衣造出的人偶惟妙惟肖,那是因為他技藝高超。樂無異讓人偶且歌且舞,宛如有生之物,不是因為他青出於藍,而是他的思念足夠虔誠。 端看這小小的心機,突然就管中窺豹地領會他們遇到的偃甲何以通靈。世間無中生有的傳奇,俱有可動天聽的美名。夏夷則出神地看著,只在最後微微苦笑。 「美中不足的是,這曲樂分明是我吹奏的。」 「那沒辦法,仙女妹妹在時,我沒能記下她吹這首的聲音。藝術這麼深奧的事我可不懂,反正我聽起來是一樣的。」 難怪白天他說「夠用」。 「你是怎麼讓凝音石反復傳音這段旋律的?」 「不愧是本偃師的至交,一下就能問出這麼專業的問題。」樂無異坐下來指手畫腳了一陣,然後又說「這人偶你喜歡的話,等我調試好了,就送給你。」 樂無異說露草送往太華山,你身邊也總得有個念想,這人偶栩栩如生,簡直前塵因緣量身定做。 夏夷則居然想都不想地拒絕了。 「正因為栩栩如生,所以才不忍心。跟著你一路海闊天空,我許過的事,以這種方式寄託,未嘗不是一樁心願的了結。」 樂無異有種奇怪的預感,譬如阿阮的不可挽回。他看著夏夷則的眼睛。 「很多時候,我們都感覺會失去阿阮。三年前她向我與聞人訣別,人情世故歷歷在目,幾乎都快忘了她是個神仙啊……」 夏夷則淡淡一笑:「或許正是『神仙』兩字的錯。」 「咦?」 「我第一眼見到阿阮,就知其不能長久。」 神女扶著巴烏,婉轉綽約,她跳的那麼輕盈,好像裙襦下呵著一團氣,伸出手來能托起,輕輕一吹就整個散開。樂無異無法分辨,這不能長久的,是阿阮本身,還是夏夷則的襄王一夢。 樂無異問,是因為阿阮來歷蹊蹺無根無憑嗎? 夏夷則回答,這是其一。其二,阿阮來歷是什麼都不奇怪反正不是人,千載而下,跨種族戀愛都以淒美取勝,鮮有善終。 無異驚詫,這也能成為考據?夏夷則說,你不看我,往上看看我的母妃。 「……」樂無異詞窮了一陣,繼而發現了這事的重點。偃師的迷惑,由最初「他們何時感情變這麼好」,過渡到「他們怎麼感情變這麼好」,現在終於塵埃落定「他們為什麼要感情變這麼好」。 夏夷則直言不諱:我生於人情最險惡所在,窮途末路下遇到了阿阮。想這是量身定做的陷阱,但又有什麼關係。彼時我一無所有,連母妃安危都不再是牽掛,還有更糟的,無非是夢醒人亡。 「可你現在還活著,應該能體會得而復失比死難過。」 「對,所以我只能說服自己,我和阿阮的那一世已經結束了。」 樂無異總說夏夷則為人消極,現在卻覺得搞不好人家這是心理素質強大。形如困獸的皇子,美如朝露的神女,這救得一時的悲劇美真是迴腸盪氣。身在局中時他不懼萬劫不復,局外他說此情天下無雙,我的前生一片無悔。 無異不知他是從來如此冷靜,還是事隔數年終於冷靜。夏夷則身側的燭火在交談中愈燒愈細,他最終忍受不住取下燈罩,一時璀璘流離,映亮他的側臉。 皇子向偃師討了樣工具去剪那燈芯,這麼細緻的活他做起來果然別有禪意。不可虛擲的清風明月,不可辜負的人。他的眉與眼分明是為闡述置身世外的驕傲,但又因這驕傲銳氣橫生。不合常理的東西,所以必定不能長久。他對阿阮的定義,竟精准到冷酷。樂無異突然意識到,這人還是消極點好,一個兩個都說他潛龍在淵,萬一太積極,偃師自覺還沒補天的能耐。 *** 到建寧王府的第一晚,樂無異夜深才睡。然而床好床差他都擇,睡得不大安穩。夢裡自己衣袂飄飄地和當朝三皇子站在一棵花樹下,聽他說自己與巫山神女的悲戀故事。末了皇子虛心下問,說自己這飛蛾撲火之舉,是耶非耶? 偃師震耳發聾地拋出一句:「你心中所愛者並不是阿阮,而是神明。」 皇子果然愣住,霧靄遮住他大半臉,只露出一段醍醐灌頂的下巴。 「然則……阿阮本來就是神仙啊。」 樂無異被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劇情噎醒了,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他打定決心不要再糾結這雞生蛋蛋生雞的命題,用被子蒙住頭。長安的冬天那麼冷,皇帝皇子都要早起,他卻無事一身輕,到底是多好的命才能在這熱被窩裡捂到天明。 日上三竿,他終於在床上把胃裡的存糧纏綿殆盡。昏昏乎乎地爬起穿靴抹臉,早飯午飯二合一地擺上桌,夏夷則已經下朝回府,無異吃飽了便溜達著去找他,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那天爬進來相見的書房。書房的門也虛掩,好像是專為自己虛掩。 炭火的暖浪撲上面來,踏璧文錦的案前夏夷則穿得很輕便。顯然他是為了穿得輕便才把室內搞這麼暖。當年大夥一致認定夏夷則畏寒,全然不顧他的屬性。看他穿得愈白,劍氣愈冰,便愈發想捂熱他。哪天降溫妹子們也是先問夏夷則冷不冷。樂無異在屏風後面撇嘴,皇子這流血都難止的矜貴喲,也不怕捂化了。 一件白茸茸的東西貼著雲母屏風竄過來,無異回頭,它又順勢跳上一個多寶格,眼珠圓溜溜綠澄澄,脖子上還掛著個金桃狀的長命鎖。 樂無異像抓住什麼把柄似的大叫起來:「你養貓!你養貓!」 夏夷則從案後繞下來。 「貓不是我養的,是有人暫時寄養在我這。」 「養就養了嘛,何必不好意思。」 樂無異無暇看夏夷則臉色,只專心去逗弄那貓。這西域異種,貴氣非凡,尾巴蓬得跟狐裘似的,看偃師伸手欲抱,踮腳就竄出門外,糊了樂無異一臉的高貴冷豔。 樂無異說這不科學,我一向很有小動物緣!夏夷則剛要安慰他,又聽他說這貓還真像初次見面的你,便也有衝動拿硯臺糊他一臉。 說起潑墨水,夏夷則端詳友人的黑眼圈:「你沒睡好?」 樂無異想,還不都是你的錯。但嘴上卻很詩意地說:「我被褥下隔著一顆珍珠,整晚懷璧其罪輾轉反側。」 夏夷則面露笑意,突然就向前一大步。樂無異整個人微微向上一跳,後背立馬抵住屏風。 「你這是什麼表情?」夏夷則好笑道,「不是你催我把鮫珠拿出來?你不念訣也沒事,像之前那樣,屏氣凝神就行。」 樂無異暗忖,之前那次都事隔三年,我一時間去哪找狀態?對面夏夷則的臉已經很鎮定地靠過來,無異想集中精神,就下意識閉眼,鼻端傳來薰衣的暖香……他馬上意識到這個狀態更不對,又嚇得把眼睛睜開。 「……」夏夷則想你別緊張,你一緊張搞得我也記不全口訣了。 「夷……」無異剛想說這情形太尷尬,要不咱們再合計合計,選個黃道吉日,夏夷則卻扳住自己肩膀壓過來了。那是一個半成型的擁抱,皮膚的氣息在彼此間愈壓愈緊,無異心中一個勁想氣息要均勻,丹田要沉穩,呼吸要保持同步,不然鮫珠無法由實化虛…… 喵了個咪,你們知道呼吸同頻的感覺有多像要親嘴嗎! 「三哥—--」 平地起炸雷,同時府中一陣雞飛狗跳的通傳聲。 「殿下,殿下,萬泉郡主來了!」 門一直沒關嚴,簡直不能更失策。兩人自認有借有還天經地義,只是形式比較離奇,卻也在下一秒做賊心虛地彈開。驚魂未定地對望一眼,覺得彼此都十分天打雷劈。 *** 事情起因於樂無異需要龍血珊瑚做塗料,那是天下至濕之物,磨細了宜陽火焙烘,以灰末均入膠中,隔水隔熱,使偃具耐候耐久性大幅度提升,正適用於大漠版木牛流馬。 龍血珊瑚其實是一種上古化石,產地南海從極之淵。稱為龍血,怕是與那凝海的應龍神血有莫大關係。這種珊瑚居然像生物般,很懂因地制宜,通常低調地長於普通珊瑚礁根部,需要採石者隻身入淵,用工具挖掘。 樂無異的麻煩來了。從概念上,從極之淵方位特殊,可謂海底的海底,深達三百仞,遠古時為水神冰夷的居所,傳說那應龍就是他的坐騎。到了這個深度,已經不是普通避水訣能使為的範圍了。何況從極之淵為昭明部件加持千年,對靈力多有干擾阻斷效果。 這時他就不禁懷念起水系法術高深的蜃精玉憐。但懷念歸懷念,和這位永遠是相見不如懷念。偃師又跑了趟海市,博賣行的人也說此物不算難得,難得的是現在剛好沒有。你如果真想要,就押下幾樣好東西,等開市有人來賣,優先幫你去問。 樂無異身上寶物倒是有,昭明,饞雞,桃源仙居。隨便一件就能豔驚四座,奈何件件都是身家性命。他斗膽摸出那個金麒麟,然後被人劈頭蓋腦地打了出去。 無異回去搬救兵,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爾等又當強龍是鱔魚!上次盛舉阿阮未曾參與,這次格外積極地從灶房扒了根燒火棍,一路跟著小葉子替他壓陣,走出院門正碰上聞人和夏夷則,夷則一面掰下阿阮手中燒火棍一面問樂無異。 「從極之淵難行,那你知道世面上何以屢見龍血珊瑚?」 樂無異說莫非有專門的挖掘倒賣組織? 實際上,水族多奉從極之淵為聖地,有心的小妖幹不了,大妖不屑幹這事。在樂無異之前,龍血珊瑚是王公貴族夏天時放室內的納涼聖品,據說也能敷臉或入藥,總體效果都是駐顏。既然統治階級對這種奢侈品有需求,那麼自然會衍生出鋌而走險的職業群體。 「進入從極之淵不算難,難的是在淵底施術避水。此間大部分人都是仰仗寶物,而世間最強的避水寶物,必是鮫珠無疑。」 樂無異三人都一時為之悲慟。鮫人真是多災多難的存在。渾身都是寶,從頭到腳遭人算計。那些采寶人為潛海,裝作罹難者誘殺鮫人,奪其鮫珠,之後為掩蓋罪行,將鮫人與魚婦一類邪性的妖物大肆混淆,說他們在月夜下以歌聲誘食漁人。以前常有鮫人寓家報恩的事蹟,鮫綃盈於市,珠淚滿器。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一種族與人類愈來愈疏遠,鮫綃都快成為傳說中的羽衣。 無異問夏夷則,莫非你有親友可以借我鮫珠? 夏夷則回答,不用外借,我母妃給我留了一顆。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無異一開始說什麼也不敢要。那是他母親的遺物啊,自己粗手粗腳的,萬一弄丟了如何是好? 夏夷則說,母妃如果知道我還有值得借出她鮫珠的朋友,她會非常高興的。樂無異還想推辭,聞人羽就出來打圓場了。 「夷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就收下吧。如果不小心弄丟了,我們再把你扔進海裡祭淑妃娘娘在天之靈。」 *** 樂無異被夏夷則單獨叫到仙居中的桃林。井井有條的四時中,芳樹永不凋敝。花瓣在地上日積月累,竟豔骨如茵。無異在落英繽紛中看到那襲白色身影,想這人剛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頓時手也軟嘴也軟,親親熱熱地叫聲「夷則」迎上前去。 水邊夏夷則轉過身,面如縞素,搞得樂無異頓時也悲從中來。他左右端詳對方凝重的臉色,十分惻隱地問:「什麼事……你吃壞肚子了?」 「當然……不是。」夏夷則扶額:「是有關鮫珠。」 看對方一臉為難,樂無異恍然:「是不是鮫珠現在不在你身邊? 「不,鮫珠一直在我這。」痛定思痛,夏夷則換了個方式切入主題:「樂兄,你可知鮫珠是什麼用法?」 「我哪知道怎麼用法?天上飛的水裡遊的,你要問本大廚是個什麼吃法,倒能言無不盡。」 樂無異笑得好不快活,於是夏夷則又撐住了額頭。 「那,你當真知道鮫珠是個什麼吃法?」 「嗯……嚇?」 樂無異倒真沒想到鮫珠的用法是要吞到肚子裡去。夏夷則托著下巴,深入簡出地向他解釋鮫珠避水的原理。它到了人體內,就像多了個獨闢蹊徑的肺,能幫助一切旱鴨子在水下自由呼吸。 偃師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勵,用力琢磨水裡呼吸是個什麼感覺。對面夏夷則半晌無語,最後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隨著極快的口訣,一團瑩光徐徐聚起。 樂無異眼睛愈瞪愈大,那玉態珠輝的一坨,竟比鴿子蛋還大一圈!喵了個咪,這是要噎死人的節奏? 夏夷則看他臉色,五指一攏,青晶色的鮫珠就握滅在掌心。他解釋說鮫珠就是鮫人的內丹,它的獨到之處,是能在常態下變成實體保存,因而貴價連城。世間其二者,只有龍的內丹還能化實。而一般妖仙的修為,拿出來不儘快做處理的話,頃刻間就精華盡散。 「我為半妖時,吞納同族內丹只是舉手之勞。易骨後,也有道家獨門秘法相輔。不過,這法術對靈力修為要求頗高……」 樂無異一擺手,說概念性問題都不用再解釋了,求你直接說該怎麼辦吧! 夏夷則不做聲,樂無異就瞪大眼瞧他。他身後盡是瀲灩波光,桃花瓣在水面上糾集成紅雲。夏夷則抬頭,一臉視死如歸,那麼粉紅的背景也硬生生憋出了肅殺之氣! 樂無異嚇一大跳,整個人天旋地轉地往後倒。他靠著滿樹繁花,頭頂瓣落如雨,無論怎樣美化當時情景都無法改變夏夷則優雅地把他摁在樹幹上的事實。 據說人的神智有自我保護修復功能,像樂無異,眼冒金星中居然想到這一幕似曾相識—--逸塵子傳第七部《逸塵子—桃花傳奇》第五章風流俠少情挑相府千金…… 「夷……」 「你別動。」 夏夷則也表現得很傷腦筋。 「可是……」 「別說話,集中精神。」 樂無異心想一個兩個都說你天日之表,遲早要當皇帝,那就你說了算唄。 之前偃師從未想過,不合常理的東西,帶來的美感是種怎樣的災難。畢竟是畫作,形勝天然卻又處處透出不自然:四季並存的洞天,草木不分時節,物產無視地限,蛇蟲絕跡花果無毒。這裡剔除了一切人間生生相克的失憾,就跟他一樣,無瑕瑜光,反照得人心惶惶。 過程中無異忍不住天上看,桃花開得灼灼,簡直像妖孽叢生。 樂無異咕嚕咕嚕地去摸喉嚨,他不懂啥叫「以實化虛,丹田相哺」,他只記得夏夷則喂了個東西過來,溫溫的,潤潤的,滿齒馨香水色,浸得腮幫子又糯又酸,抓心抓肺地想往下嚥。那滋味甭提多銷魂,無異意猶未盡,但夏夷則看著以為他驚魂未定。 他輕咳一聲:「在下已經很小心避開與你肢體接觸……」 無異又去揉胃:「不不,我沒那意思。我只是驚奇這鮫珠的吃法……」 夏夷則說這是鮫人族中秘法,就算物件是平頭百姓也能納珠於內,昔日鮫人就是靠這個來施救海上溺水者。 樂無異總覺得對方的皇帝老爹被紅珊娘娘這麼救過才對。真是浪漫的人工呼吸,可惜他倆都是老大爺們。 想到這,他靈光一現,連忙抬頭:「這麼丟臉的事你可別讓仙女妹妹和聞人知道了啊!」 「樂兄才是要當心別說漏嘴。」夏夷則更為沉痛地說,「再者,鮫珠性喜水,它在體內時一定不要渴著了,日久會對臟腑有害。切記切記。」 *** 樂無異還記得大家分別前一夜的鬧劇。阿阮端了一大盆水來,偃師一頭栽下去,由淺入深地練習如魚得水大法。因為夏夷則說,得了鮫珠也不能馬上入水,要做些預備功課,這樣才能在水底呆得暢快。 夏夷則端坐在太師椅上,拿了本書看,前面兩個姑娘圍觀樂無異焐水,乍一看還以為夏夷則在監刑。不知情的聞人羽不停地叮囑無異慢點,慢點,你別把鮫珠吞下去了,那要還給夷則的。 是啊,要還給他。想來所有緣分,無外乎是欠著,該著,為或悲或喜的新章打下伏筆。頭一年他居無定所,他分身乏術。第二年他音信全無,他望斷鴻雁。第三年他旁若無人,他買櫝還珠。哪怕偃甲鳥壞了,夏夷則也有很多辦法找到樂無異,但他沒有找;樂無異捋不清情理,不敢貿然前去。這時鮫珠竟成為了唯一相見的理由。 一笑能泯的恩仇,或是互不相聞如鯁在喉。鮫珠在體內,竟是多長的一顆心。那本就與他血肉相連,離他愈近,愈能感到纖毫畢現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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