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冬日取暖,偃師可以設計出一百套方案,他甚至能造出一隻八爪偃甲爐自個給自個掃灰添碳。但再精密的偃甲也敵不住統治階級巧奪天工的腐化,腳下裹著厚氈,牆上塗著椒泥,門窗披掛錦繡重重,身邊博山炷水,蘭綺生煙,樂無異捧著碗,烘得紅光滿面,整個人都酥鬆得快從榻上飄起來。
「我料你兩三天回不了長安,回得了長安也不一定能回家。所以乾脆先找地方住下,好吃好喝。今天一大早,我在輔興坊排隊買那名震長安的胡麻燒餅,遠遠看到你與侍衛騎馬經過。」 「你排隊排到晌午?」夏夷則肅然起敬。那燒餅一定很好吃。 「當然不是。但那個時辰,文武百官都排隊進宮上崗,你卻反其道而行,想必是在宮裡折騰了一宿回家補覺。不好擾你清夢,所以特地挨到飯點才來。」 「一別數年,樂兄心思縝密體貼入微更甚往昔。」 「過獎,你明知我是推己及人。」 夏夷則看他把碗放下來抹嘴,突然道:「可我沒睡,一直在等你來。」 沒料到對方畫風一轉搞得這麼煽情,無異一愣,而後心有戚戚地說:「是麼,這也不奇怪,我們心意從來相通在沒用甚至不知所謂的地方。」 夏夷則暗忖,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說出來。 無異欣賞他臉色,笑嘻嘻道:「不就是爬了你家幾堵牆,又沒爬塌,你當年鳳凰落架也沒見這麼小氣啊。」 「好友分明懂我難處。我府中總管是宮內宦人,與負責王府警衛的左右衛率一併,都是今上親譴,樂兄神出鬼沒,只怕隔牆有耳……」 「得了,你要連這點人心都收買不了,是趕著回來投胎麼。」眼看夏夷則要開口,他打了個手勢堵住,「我才是憋了一肚子委屈要吐—--你老實交代把我的偃甲鳥怎麼了?丟了拆了還是煮來吃了?」 距最後一次接到他的凝音傳書,已整整兩年。 過了會兒才聽到夏夷則緩聲道:「不慎摔壞了。」 「我就知道。」樂無異似乎不怎麼介意,偃甲是怎麼損壞的,音訊孤徑而絕,這些他都不深入。遷就顯溫情,回避博同情,他生來就懂柳暗花明的做人,瀟灑盤盈那點峰迴路轉的緣分。 「我抽空再替你做幾個,這次把磁引埋你家灶房算了,免得擱你手上又遭殃。」 就算是活的信鴿,受訓後也只能飛回固定地點,偃甲鳥也不可能沒個航標就隨心所欲四通八達。用作傳訊的偃甲,在發信和收信人之間必有靈磁引作為導向。偃師遊歷在外,其母將磁引納入香囊隨身佩帶,千里之外樂無異放出那隻偃甲鳥,若無天災人禍,都能被牽引著回到父母手上。 當初他們四人互通音訊的偃甲鳥俱是一對,每隻互為磁引,通常是放出一隻,留一隻收信。夏夷則最後信中說將與阿阮遠渡東海,尋求仙方,而海上風雲變幻,惡浪滔天,恐偃甲鳥不堪負行,讓無異過段時間再回信。當時樂無異還在為研製取水偃甲焦頭爛額,數月後想起此事,發現鳥兒放出去後跟無頭蒼蠅般亂撞一陣根本找不准方向,那時他就知夏夷則手上作為磁引的偃甲完蛋了。 與夏夷則及阿阮失去聯繫,一度讓樂無異也跟丟了磁引似的眼冒金星,聞人在百草谷關禁閉,不得與外界有通,無異連個商量的人都沒。其兄知悉後,一邊寬慰弟弟一邊派出手下打探消息,結果探子們還沒出發,自中土返回的商隊就帶來三皇子李焱歸朝受封的消息。 樂無異一日無言,晚上拎了兩壇酒,對著月亮初升,巫山暮雨的東方邊飲邊拜,祭奠這失去的摯友與最初的那點怦然情懷。 狼王安尼瓦爾內心遠比外形細膩,見此景嘆道:「那人複名李焱,又封侯列土,重新認了狗皇帝做爹,與你斷恩斬義,固然與死無二。但做哥的我沒想到你對那小子還有那點心思……」 無異喝的半醉,胃裡烘醺醺的,聞言差點沒全吐他哥身上。 「你這解讀得太犀利了!但我沒玩雙關,這不關夷則的事,仙女妹妹……是真的,再也見不著了。」 「你怎麼知道?」 此間繁亢曲折,無異胸悶氣短,根本無從說起。 狼王見他不說話,又道:「我看你很難過,卻沒覺得你有多吃驚,今天這情景你分明早有預見,你與那阮姓的姑娘肯定也告別過了。天山那麼高的雪也會在春天融化,月亮湖那麼深的水也會被沙暴掩埋,你們的情義卻從一而終,到死了也是自豪的資本。」 安尼瓦爾在三人中唯獨記得夏夷則的名字,其餘兩個姑娘他只有一個穿紅一個戴綠的印象。他也咬定弟弟和夏夷則不是一路人,遲早分道揚鑣。樂無異不勝其煩,說和我不是一路人,難道和你是一路人?安尼瓦爾回答,如果他真當上中原皇帝,以後和自己相愛相殺的機會多了去。 府中侍婢撤走案幾上的碗,奉上新貢的蒙頂石花。綠釉盞中簇著青萍般的湯沫,故人間隔著岩骨花香,他有很多事壓著不忙說,而他也不說。偃師滔滔不絕的,都是些他為搜刮材料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壯舉。 「這取水偃甲,其實就是木牛流馬大漠版。如何讓偃甲負重在沙漠中行走又不陷足是難點。用料要輕,但木質疏鬆的材料在沙漠中遭水浸暴曬又容易開裂,因此塗料就成了關鍵。」 偃師一途,可行性的奇思妙想才是本事,對圖施工不過是木匠活。當年招財進寶號造得那麼順利,是因為謝衣圖譜金玉在前,無異對船的外形和功能稍加改造而已。謝衣在運輸偃甲方面給徒弟留下無數寶貴經驗,但偏沒有針對沙漠地貌的設計,其中重點難點只能靠自己攻克。無異總想師父留下的這頁空白當是對自己的試煉,因此格外廢寢忘食捨生忘死。 「用做輪軸的凝鐵遠在漠北,了不起穿厚點,不難得手;塗料中的龍血珊瑚有鮫珠相助,也不是難事。做到機關核室部分,我參考了師父的一個構設,但師父記載用到的某種礦石我卻遍尋不著—--我都懷疑那其實就是流月城特產五色石!師父為不洩露身份所以才含糊其辭地用代稱!」 眼看偃師情緒激動,夏夷則怕他掀桌連忙獻計:「或許龍兵嶼有殘留的五色石?」 無異一愣,半晌後才道:「我可不想去那裡,而且那被防得固若金湯,也不好去。」 「那是謝前輩一生牽掛所在,我以為……」 樂無異閉眼:「那還是沈夜一生業績所在呢。」 說得尖刻些,龍兵嶼的生機是用偃師故國數倍的家破人亡換來的。夏夷則不言,想著既然他還有心結,那這麼不愉快的話題還是不要繼續了。 「然後呢,樂兄最終有何對策?」 「用了其他寶物代替,效果倒也差強人意。」轉眼半盞茶都說涼了,對面夏夷則面色安然,眼神誠懇,修養好得像無底洞,惹天下話嘮盡折腰。偃師想這大概是他們相性最好的地方,因而抓著那半杯涼茶晃漾,為下一輪的座談抛磚引玉:「一直都是我在說,你呢?你和阿阮妹妹去過很多地方吧,奇遇見聞一定不少。你們最後信中說要去東海,如何,找著蓬萊仙島沒?」 夏夷則沉默了一會兒,答道:「無論去過怎樣的蓬萊仙境,見過多少日月不夜之山川,它們都沒能救回阿阮。抱歉,對你我而言,這實在算不上愉快的談資。」 「……」無異一愣,繼而懊惱地抓頭,連聲道歉,夏夷則溫言寬慰。偃師抬頭看到皇子,襟袖處黼黻文章,心想這人穿成這樣真好看,不愧是當年引導自己投身外貌協會的明燈。 他心下一動,面上恍然大悟光芒四射:「我就道怎麼看你臉彆扭!見面幾天了,咱們居然還沒進行到正題—--我得把珠子還你啊。」 他隔著矮幾撐過來,夏夷則微怔,看眼前的臉驟然放大。年齡漸長,偃師身上那一半的胡人血統在五官上刻得歷歷在目,眉目深湛,掩出的陰影都格外濃麗。鼻尖又高又挺先聲奪人地戳過來,夏夷則遠遠看到僕人掩門而入,當下伸手捂住他嘴。 被對方掌心摁住的樂無異眨巴著眼,和夏夷則面面相覷。 夏夷則有些微尷尬,他輕咳一聲:「樂兄遠道而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不是踩著飯點來的麼,我已命家人設宴接風,不如……」 一說要吃飯,夏夷則都覺得掌心泌出了詭異的濕意,嚇得他又連忙撤手。樂無異擦著口水連連點頭,表示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 夏夷則在卿一閣宴請樂無異,說是宴席,其實在座的就他們兩個,連倒酒布菜的下人都遣出去了。桌上玉盤珍饈八仙過海地排成一溜,松茸火腿,荷葉乳鴿,蟹肉雙筍絲,清炒玉蘭片,供著中間一盤紅燒黃河大鯉魚。無異撲上去,頭再也不抬。夏夷則並不動箸,只用公筷不停地給他夾菜,招待的無微不至。 樂無異吃到一半突然停住:「沒酒?」 夏夷則道:「你要喝什麼酒,我讓人去拿。」 無異又一擺頭:「不要了,今天先管飽,酒量留著拼倒你。」 夏夷則笑而不語,傭人又盛上胡地特色辣醬湯餅與中西合璧的蟹黃畢羅,樂無異來者不拒風捲殘雲,最後整個人癱倒在飯桌上。用他話來說,這頓真是吃得三魂七魄盡數歸位。 偃師哎喲喲地表示幸好夷則你是回來當皇子,若是回來當道士,想打頓牙祭兩人保不准還得做些焚琴煮鶴的蠢事。 婢女端著個碧透的琉璃盞過來,裡面的水有花汁的香氣。無異頭一抬,心想還有菜沒上?結果夏夷則把手伸進去濯洗,他瞥了一眼,又倒下去了。 「桃源仙居圖不是在你那兒嗎?」當年樂無異如獲至寶,說對美食家而言,這便攜食材庫可謂靈魂的救贖,從此一卷在手天下我有。 「我們在捐毒汗庭舊址百裡外的胡楊林中棲居,因為有偃甲取水,陸陸續續前來投奔的捐毒遺民,與因戰亂流離失所的沙漠部族愈來愈多。沒有上萬,也有五千了吧。你覺得桃源仙居圖夠吃嗎?而且桃源仙居中的物產,拿出畫外即化灰,根本沒法下肚。」 夏夷則聽他描繪捐毒遺族現狀,眼中微微一動,但嘴上卻說:「因為大家都受難,你也就不好意思暗自享福,於是洗盡鉛華與民共苦了?」 樂無異想這比喻怎麼這麼彆扭:「我也想開了,世間怎麼可能真有不費吹之力救萬民於水火的法寶。有求必應不勞而獲估計人這一種族離滅亡也不遠了。還是偃甲好,有憑有據,智慧改變生活。」 看夏夷則不接話,無異推了他一把,說我知道你在讚嘆我這出身如此吃苦耐勞志存高遠實屬不易。但我這次回來投靠你這權貴不是來佈道的,我是來吃喝玩樂重溫舊夢的。偃術之大成為國為民什麼的就先丟邊兒去,我現在吃飽了,夷則快給我安排點節目! 這大冬天的,曲江池面上都結了冰,紈絝子弟的室外項目大多偃旗息鼓,轉為室內行樂。其時雪後初霽,陽光裹得跟柔滑的綢緞般,一尺尺卷下雲端,園中冬景一片鮮亮。夏夷則讓人在臨湖的水榭裡設軟榻和暖爐,把無異喜歡吃的瓜果糕點堆了滿案。下人們抬著長幾和蒲團在賓客前依次擺開,後面府中伶人魚貫而入。 樂無異窩在軟氈裡,倚爐觸屏溫香暖玉,手裡捧著一把炒銀杏,做醉生夢死狀。前面懷抱琵琶的伎人年近四十,貌不驚人但技藝純熟。一雙素手飛花濺水,那音色就像珠子般從指尖往外落。這樂伎在長安久負盛名,真正以藝侍人,名動公卿,建甯王以重金聘入府中。但偃師似乎不怎麼得味,表情懨懨的,眼神十分游離。 夏夷則見狀道:「忘記樂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聽慣鈞天廣樂,這點靡靡之音怕是不堪入耳的。」 「不不不不!」樂無異連忙擺手:「她彈得很好,真的很好。我想可能是樂器的緣故,我還是嬰孩時,我娘在我繈褓邊練過幾天琵琶,那叫一個三尺冰弦彈棉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那伎人一曲畢,抱著琵琶躬身而去。兩個梳著低髻的丫鬟抬著一具琴進來,琴後歌姬粉面低垂迤邐而至。她福了一福就在琴前坐下,始終不抬頭。絹紗掩映著修長的脖子,延頸秀項皓質呈露,遲遲看不到臉反而更有種神秘的美態。 樂無異很有精神地彈坐起來,手在衣角來回搓,對方還沒出聲就讚不絕口:這個好!這個好! 夏夷則想這人還是活得這麼實誠。 那歌姬一開口,樂無異手裡零食就掉了大半。那歌聲極美,美得有心人一聽就知非我族類。好像一把銷魂碎魄的柔刃,割裂台基將這座亭閣卷地而起,飛向離月亮極近的地方,而月亮始終停泊在天河中央,照臨彼岸一望無際的雪白蘆花。 樂無異忘不了這幕情景,因為那一晚的遇妖刷新了他的三觀。 他跳起來,十分驚喜:「楨姬姑娘?」 楨姬手持紈扇,從琴後走來,姁媮致態更勝昔年,樂無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的長相怎麼跟以前不同了?不過比之前更好看了。」 楨姬笑道:「我是妖啊,容貌妍媸只與心意及妖力深淺有關,我既重修內丹當然要把自己變得漂亮些。聞人姑娘好嗎?」 「聞人很好,我們還說起過你。楨姬姑娘你……」 夏夷則突然接過話頭:「楨姬就要離開了,她知你回來有心與你道別,所以我就讓她來了。」 樂無異愣住:「離開?她要去哪?那個什麼靈契不在了嗎?」 當年他們是把楨姬安置在桃源仙居圖的湖泊中,後夏夷則偕阿阮遠行,楨姬與他結契為獲取靈力不能相離太遠,所以只能隨他們同去。 「目前還在,但我已無心向道,修為不增反減,繼續維繫這靈契對她毫無裨益。」夏夷則說得特別從容,「她又不肯與其他人結契,所以我只好解除靈契放她歸去。她內丹重生,自此恢復自由潛心修煉也是一件好事。」 楨姬用扇面遮著臉,婉然道:「殿下話中舉重若輕,樂公子聽來,就好像是我楨姬要做那背信棄約之舉。」 「你日後妖力漸盛,到了一定程度我壓制不住,會自動衝破靈契。姑娘又何必偏執,非將這妖契與信義兩字掛鉤。」 「殿下心意既決,楨姬也只能遵從。但楨姬與殿下結契,就如奉殿下為主,三年來,受殿下再造大恩,卻從未得一諭一令。不曾為殿下做任何事,就這麼離開,實難心安。」 「怎麼會,你剛才不是按我的心意唱歌了嗎?」 樂無異在兩人……在一人一妖間來回看,突然就領會到了自己在這裡的重要功用。 「那什麼,夷則。」他伸手扯了扯夏夷則的衣袖,十分和事老地說,「楨姬姑娘既然還不想解除靈契,那你就給她留著唄。她在這裡,又不浪費你家糧食。以後那靈契真自己衝破了,到那時咱們再商量嘛。」 夏夷則與楨姬對視,那畢竟是妖類,眉目天然含情卻毫無避諱。對它們來說,恩怨從來就是死生因果。 夏夷則當下心一橫:「楨姬你難道忘了,當年令我身陷囹圄的是什麼?妖這個字,直到如今都是我要害,唯恐避之不及。你若真想報答我,煩請遠走之後於三界中都不要再提起我的名字。」 *** 「她走了嗎?」 「還沒,破除靈契對妖類有損,過兩日是月圓之夜,妖力熾盛,那時再破契對她影響最小。」 「畢竟是夷則啊。」樂無異還在剝杏殼:「道是無晴還有晴。」 夏夷則卻低眉看他手裡的動作:「你別貪嘴,吃太多小心中毒。」 樂無異充耳不聞,把熟杏往嘴裡一扔,含含糊糊地說:「如果楨姬姑娘不方便在你這兒,那就讓她和我走算了。等月亮升起來,我和聞人還像以前那樣,走到湖邊聽她唱歌。」 「魚婦是水生的妖物,而你常年行走於大漠,風水地氣俱不合,對她修行不利。你也知道,桃源仙居是化境,本身就要靠靈氣支撐,那裡的山水作不了數的。」 「說來說去,你就是對楨姬姑娘的離去無動於衷。」 對方沒由來地潑撒心性,夏夷則卻巍然不動:「謝前輩臨去贈言『山高水遠,路長而歧』,事到如今我以為樂兄已將其師這八字真言參得透徹了。」 「天意弄人重在弄字上,如果天公作美,相知相惜的人們誰願無故分開?」樂無異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師父嘆世路難行,埋汰的終究還是讓人們聚少離多的世道,可不像你這麼消極。」 夏夷則默然,半晌後十分自然地岔開話題:「樂兄對魚婦這種妖怪似有特殊好感?」 無異瞪圓眼:「這話怎麼說?」 「難道不是嗎?江陵古道中,我見你敵我不分氣焰囂張,只當你是被妖物美色所惑,死到臨頭猶不知的蠢人一個,心下不齒……」看到樂無異露出「我靠你終於說出來了」的憤慨表情,夏夷則意志堅強地繼續往下說,「可後來楨姬現出原形,你卻絲毫不受打擊,仍對其關懷備至,這就讓人想不通了。」 樂無異歪著頭,神情古怪地笑道:「我五行缺魚,對所有魚類妖怪都有特殊好感。」 「……」 「你是不是也想對我說休要再提此事?」 「樂兄……」夏夷則也快被調戲得沒脾氣了。 「夷則你終究是變了。」偃師話中猶有笑意,他低頭不想讓對方瞧見自己臉上表情,「我也說不出到底哪變了,或許你只是更成熟了我自個大驚小怪。你站在面前,對我較以往更殷勤,但我卻總覺得隔著一層紗在看你。」 「我想這也沒什麼不好,你住皇宮隔壁啊,沒點高臺厚榭的城府,怎麼體現天家眾星拱月的威勢?」樂無異語帶雙關,縱然好的歹的都給他一人說完了,夏夷則靜默不語,這層窗戶紙總得有人先伸手揭。那人手眼坦蕩,彼此反而膽氣橫生。 樂無異看溫釜中浸著酒,拈了兩個高足玉和杯,把酒倒進去,笑著端了一杯給夏夷則。 「我來前擔心你過得不開心,安慰的話都編了一籮筐。但見你這生活品質,方知杞人憂天。」 夏夷則拿著酒,心想今天這錦繡榮華是因為有你在方顯不俗。偃師把酒杯舉高敬他,眼角笑得彎彎的,酒杯卻掩在上面,讓人無端想起舉案齊眉這種老話。 「夷則,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走正門嗎?我從正門拜帖,層層通傳下去,隔天全長安都知道我來見建甯王李焱。那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啊。我是來見我朋友夏夷則,無需旁人知會,我這樣叫他,他也應了,那就對了。」 「你看我愈活愈蹩扭,嘖,你想笑就笑吧!」 他想名字從來就不是重點。何況「夏夷則」這個名字本是因災禍而生。 對面樂無異橫頸咽下那口酒,咕噥著說這麼喝酒真憋屈。夏夷則也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末了,聽到他因動情而分外凜然的聲音。 「縱然改名換姓,我待樂兄之心卻不會變。」 「是嘛?」樂無異一抹嘴,再順當不過:「你真當我是朋友的話,先給我說說那天渭城城郊是個什麼事。」 「……」 無異瞧他表情,好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全忘了吧?」 夏夷則臉上瞬間兵荒馬亂,樂無異看他慎重成這樣,十分詭異的心生不忍,嘴張了張,突然就問:「你會阿阮的那首在水一方嗎?」 「阿阮都將曲譜送我了,不會才貽笑大方吧。」這他倒是回得極快。 「那好,你就吹這首給我聽。」無異撫掌笑道,「要和仙女妹妹吹得一模一樣。」 自會面後他們間數次提起阿阮,樂無異卻還是第一次這麼叫她。大概年歲見長,偃師也自覺那四個字十分花癡羞於啟齒,但現在卻聽得夏夷則心中一軟。 不是因為阿阮。而是因為他這麼叫。 皇子有「把柄」捏在對方手中,眼下也無多廢話,令人捧了個精緻的長匣過來,裡面放著阿阮通體雪白的巴烏,末端系著蝴蝶狀的流蘇攢著鮮花,因靈力所持,它們常開不敗。 那簧管雕琢得七竅玲瓏,女人味十足,夏夷則拿手上總是有些不對勁的,但見他指骨崢明拈花微笑,無異又覺得有種奇異的美態。那是逝者的遺物,拿在生者手中,年輕的偃師想起二十一年來平白無奇的人生是被誰映亮,又是被誰刻畫得血肉模糊,樂聲還未奏響,卻已恍惚起來。 夏夷則將巴烏拿起,橫在唇際,他憑著欄杆,欄外繞著複廊,廊下的湖水結著冰,重簷飛歇匡廬倒影,映出琉璃般的仙境。皇子在仙境中用那古時的祭器,奏出美妙的悅神之音。鹿鳴萋萋,思我友兮,攜手並肩生死可托的憑誓,也在回溯的時光中如約而至。 他想名字從來就不是重點。顛沛流離的光景終成絕響,不過是因人而異。想像那人在極高的天上,望見自己的戰場,他俯身下來,作弊般替自己掩住殺機,除卻彼此,無人可知義薄雲天還能這樣演繹。 樂無異不自覺地擰著胳膊,他想這真和阿阮吹得一模一樣,都快聽哭了。他看見夏夷則把手垂下來,心想可以了,有這麼一回,還管他其餘的么蛾子怎麼飛。 「可以了,」他說:「夠用了。」 夏夷則沒懂所謂「夠用」是個什麼道理,剛想出聲問,那充任王府總管的宦人站在廊前,尖著嗓子畢恭畢敬地說:「殿下,宮裡來人了。」 無異說皇帝這個時辰宣你入宮,其實是叫你回家吃飯吧!不知宮中菜色如何? 夏夷則不上心地笑笑,答今晚霍太妃宮中賜膳,太妃一心向佛常年茹素,這賜的肯定都繞不出青菜豆腐的花樣。 樂無異平衡了,嘻嘻笑著送他慢行。 「你別一臉不高興,好生應付著,晚上回來到我房裡找我,有東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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