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有段時間不曾夢到阿阮了。 他永遠記得最後別離光景中她的樣子。她面臨的不是死亡,卻需要數倍視死如歸的勇氣去面對。她眉目舒卷,雙眸含情;自知時日不多,因而分外溫柔冷酷。 我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她看起來就像個悲壯的玩笑:「只要有我絆住你一天,你就還是夏夷則。我自覺拖累你,卻又暗自慶倖。」 「你說只要有我在身邊,就有決意戰勝命運。你在易骨前向我表明心跡,是因為下定決心要活著回來,否則不是存心讓我難受麼?聽到這樣的話,我真的很高興。我也相信,只要我們攜手同心,就一定能夠戰勝……宿命。」 可宿命是什麼?阿阮雙手合十:「夷則,你真知道宿命是什麼嗎?你對我說,如果找不到救我的辦法,就更應該去取得皇位。唯有窮盡天下之力,才能令我免除這朝生暮死之苦。」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 夷則的宿命從來就在那裡。你遭遇的一切,你遇到的每個人,包括與我相愛,乃至易骨生還,都是為了通向那條早已鋪就的路途。 他從未這般真切地意識到阿阮是巫山神女。她說的每句話,都充滿了未可名狀的力量。 「如果每一次化草都是輪回,那我這輩子還有什麼可抱怨?來生自有來生的際遇。只是苦了每一世遇見的人。」 星月倒映在昆侖瑤池的水面,她的故事始於軒轅神話前。生死交替,洞徹幽冥。他從她身上看到了所有的光華,千載而下朝生暮死磨礪出的那些力量,在最後相愛的時光中彙聚。她微笑著,竭盡全力為他照亮接下來只能獨自前行的路途…… 不要忘了我。但也不要記得太牢。 翠色的藤蔓從水中伸出,一層層裹上少女白皙的腳踝。夏夷則驚駭萬狀,想伸出手去拉她,身體卻無法動彈。更多閃爍著光彩的葉子伸展出來,膜拜般貼上肌膚。阿阮的下肢被羅織禁錮在原地,遠遠望去仿佛翠羽明璫的盛裝! 她沒有一絲慌亂,眼中滿是平靜與眷戀。 「縱是朝夕相處百年,也總有話來不及告訴你。」 「再見了夷則……再見了……」 夢境往復於虛實之間以致神識昏沉。霧鎖煙迷,九重閣樓。他沒告訴過任何人阿阮逝去的情景。樂無異沒問,他也不曾對他說。 藤花末葉繾綣萬千,它們一夜之間憑空而起,將阿阮沉睡的匡床層層敷裹。陽光透窗而入,照射在紛疊的茜草上,七色氤氳縈繞,可見靈氣充沛。那景象讓人畢生難忘。既像是瑰麗的棺槨,又仿佛神女起行的仙輦。 夏夷則以劍奮力劈開藤蔓,看到被褥上光彩熠熠的露草。他竟不感到突兀,就算把這露草送回巫山的墓室,放到仙林深處,他也能一眼認出哪一株是阿阮。 縱是朝夕相處百年,也總有話來不及告訴你。 相守一日是相守,相守一生也是相守。承君情深不易,堪比三生白首。 *** 薄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削斷了門閂。來者昂首闊步推門而入,背後反手正接住搖搖欲墜的半截門閂,沒讓發出丁點動靜,動作靈敏至極。 按照主人的習慣,帳幔外終夜掌燈。紗籠中朱蠟含丹,映得滿室憐光。架上琺瑯玉器,依牆山水字畫,都流轉著旖旎的紅暈。那人長袍寬袖,自然下垂的手臂末端拖曳著明冽的長劍,施施然走往內室。這等姿態的刺客,實在聞所未聞。 壺門榻前綺縞紛呈,他撥開羅幃,見皇子身側臥著一名極貌美的姬人。顏如渥丹,香腮度雪,燭火隔了幾重天映照進來,朦朧間更顯黯豔。刺客都忍不住朝那豔麗的美人多看了幾眼,才去探視意識昏沉的皇子。 那人冷冷一笑,握劍的五指收緊。驟然間他又察覺四周有變,渾身汗毛豎起,目光順勢上揚,但見那姬人玉體橫陳,雙眼圓睜,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臉! 刺客往後少退半步, 女子眼中血脈綻裂,瞬間眼白也盡數染紅,妖氣熾盛下四壁帷帳都如陰幡般無風自動。來人大喝一聲,舉劍就刺。 妖物的胳膊探出三丈遠,一下正扣住來人手腕。那人低頭看到遍佈青鱗的利爪,心下駭然,渾身靈力暴漲,將腕上禁錮震開。妖物轉眼再度襲來,刺客手中長劍從旁抄起,轉刺為削。 妖物抓住了他的劍刃,劍身符文頓顯,朱銘如浮龍遊鳳絞上鱗爪,瞬間就燒成一朵紅蓮花。那女子發出了極淒厲的尖嘯,整個人撲騰著從床上飛起,朝人撞去。刺客是來行刺的,眼下倒成了遭難者,被怒張的妖氣逼著連退十數步。 妖物終究熬不住,在半空消弭於無形。那人瞪著眼原地轉悠,半晌後才想起此行目的,連忙轉身撲進內室。 帷幔被揭開,錦茵上空無一人。 夏夷則沒讓他多找,身著茶白長衫提著劍從帳後走出來。他知道這幾天會有人來尋晦氣,夜間都是和衣而眠。 刺客見了三皇子也不慌張,傲然岸立,倒真有幾分白虹貫日鷹擊於殿的氣勢。 「殿下與妖這種東西還真是緣分匪淺。」他譏諷道:「建甯王府與禁宮比鄰而築,您竟敢公然於府中豢養妖邪。不知此事傳入當今天子耳中,又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夏夷則沒理會他的要脅,答非所問道:「想不到來的竟是你。」 「我那三弟性烈如火,凡事只會蠻幹。若是由著他來行刺殿下,怕是連這房門都進不來。」 夏夷則還微微頷首表示贊同:「你們兄弟三人就數你最靠譜。不僅身手了得,謀識也算二流。選得好時機,用得好手段。」 秦陵天象又有異變。他與百草穀既有密約,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身邊高手多數委遣,府中防備薄弱,的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皇子和顏悅色,話裡卻從頭到尾刺得人面目全非。來人也不置氣,冷笑著聽。他的裝束有些奇異,交領大袖八卦長衣,腰間玉飾郭洛帶,穿得既像道士又像文士。頭戴紫金冠,卻又如方士般批頭散發。他容貌不俗,這麼一堆砌還有幾分披髮吟嘯不羈俗世的意味。只不過鳳眼狹長,目光遊走不定,聽到心恨處,眼角頓生邪妄。 夏夷則臨危不變,握劍的手臂卻一直微有顫抖。這沒能逃過對方的耳目。籠中紅燭還在燒,煙絲繚長。 「殿下莫說負氣話。」那人譏誚張狂之色溢於言表:「你我主僕一場,待會兒我讓殿下三招,以謝殿下知遇之恩。」 夏夷則微吸一口氣:「我以為你和你兩個結拜兄弟不同,是聰明人。」 「我也以為殿下是聰明人,不會做那鳥盡弓藏之事。」刺客狠聲道,「我二弟桀驁不馴,此事他咎由自取。我沒求著殿下一定要救他,但殿下這般趕盡殺絕,叫我等如何消受!」 「我向爾等許以富貴,爾等供我驅使。本是兩訖的美事。本王待人如何,想你心知肚明。你今日若能活著出去,不妨遍訪天下諸侯,問問他們都會如何處置你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二弟。」 那人聽著,冷冷一哂。 「看來我等還要叩謝殿下以仁治下了。」 世上總有些不知所謂的人事。 鄭王略施小計,你的二弟就一頭栽進美人懷裡忘乎所以。鄭王僕從佯稱捉姦,你二弟也真敢為愛情逞兇鬥狠,正中對方下懷。做人爪牙,還能這般得意忘形誰敢說不是死有餘辜。 他看著那刺客,不切實際地回想起陪著樂無異一行上流月城的自己。彼時他除卻一條性命,可謂了無牽掛。胸中豪情萬丈手裡劍氣縱橫。大概正有這麼一遭,所以他並不難理解對方的意氣之爭。 這被趕出太和宮的孽徒,也算得上是聲名在外的江湖敗類。皇子玩味地想,原來所謂壞人,也興講究這種不計個人得失的義氣。 可惜啊,他已今非昔比。哪怕這一點匪夷所思的熱血,也是自己買付過的貨品。怎容它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夏夷則說,我要感謝你們兄弟三人。這世間寧缺毋濫的事物很多,用人也一樣。感謝你們給本王上了生動的一課。 太講義氣的人不要用,也不敢再用。你們是如此,那個人……也一樣。 「一面垂涎榮華富貴,一面又捨不得那點江湖血性。狗苟蠅營虛妄小人,不足與謀!」 來人果然被戳中痛腳,眼中殺機大盛。 「李焱!今日不割你首級祭我二弟在天之靈,我就—--」 *** 偃甲刀破窗而入,筆直飛向刺客後腦。這招「新月連環」是樂無異練得最好的。在家時看到肉包旺財啃咬自己的偃甲,當即脫鞋一扔;在外時遇到什麼毒蟲蛇蠍,抓塊石頭再一扔。扔多了,自然熟能生巧融會貫通。 刺客反劍一擋,兵刃相擊聲嗡嗡震響。撐在窗前的樂無異伸手接住回轉的偃甲刀,一言不發又重新攻上前。他似乎清楚對方實力在己之上,怎麼打都難傷其性命,所以一陣排山倒海的猛攻。 夏夷則再度握緊了劍,好容易聚集的一點靈力,從青冥的劍鋒上溢出。皇子手腕一抖,方寸之間劍影重重。刺客大駭,一招把與自己纏鬥的樂無異揮開,轉身去硬架夏夷則兵刃。 或許是手不穩罷,那劍沒正中心臟,稍微刺偏了些。愈過刺客肩頭,看到樂無異的臉。銳氣迫上眉睫,兩者瞬間相對茫然。夏夷則生硬地把劍往外抽,分切的血肉有裂帛之聲。無論起手還是收勢,他的劍法從來沒這麼難看過。 刺客悶哼一聲,當下捂著血流如注的傷口奪窗而出。屋裡兩個人都還怔著。樂無異先回過神來,嘶嘶地吐氣下意識跳腳要追。 「別追了。」身後傳來夏夷則略微虛弱的聲音:「他受了重傷,外面會有人解決。」 「……」 無異又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他想就這麼會兒,那人應該死了吧。他不死怎麼辦呢?他不死夏夷則就死定了。過會兒他又想,夷則你不是每天都這樣過的吧? 鼻端飄進一絲奇異的香氣。偃師皺著鼻子使勁嗅嗅:「……你這屋裡,什麼味兒啊?」 夏夷則不言,大步上前將燈檠上的紗籠揭開,一口吹滅燭火。吹了這盞,再去吹另一盞。 「喂……」黑暗中樂無異眨巴著眼:「都燒大半夜了,現在才想起要節約物力不是吧?」 「他早在蠟燭裡做了手腳。這是太和宮的秘藥,燒得極慢,我直至入睡都不曾察覺。」 半晌後樂無異問:「你吸了多少?會對身體有害嗎?」 「不知道。或許過會兒就好了吧。」 難得他顯露出疲憊聲色。雖然眼睛看不真切,但無異能感覺出來。皇子在黑暗中行動自如,他走到窗前,把那扇破損的垂花窗向外支起。這大概是個暗號。哪怕屋裡屋外一片狼藉,只要他沒示下,這偌大的王府就不會有人來關心他。 今晚有月亮。而且是滿月。飛彩凝輝,精華剔透,正照朱閣。皇子倚在窗前轉過身來,不動聲色地抬起目光。 「楨姬。」他輕聲喚道:「楨姬你還在嗎?」 片刻後,空中響起一個柔美的聲音。 「楨姬還在。」 「他的劍不是凡品,你受傷了嗎?傷得重不重?」 「一點輕傷而已,殿下不必掛懷。」 樂無異忍不住插嘴:「那你怎麼不現身出來呢?」 「我現在無法維持人形,不便出來相見,還請兩位見諒。」 連人的形貌都無法維持,還說只是輕傷?樂無異愕然。身邊夏夷則又道:「這次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在,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言重了。靈契已破,我是來向殿下辭別的,正好撞上那宵小。不過多虧了他,了卻楨姬我一樁心事。帶著凡人的恩情去修煉,怕是一萬年也得不了正果。」 樂無異繼續愕然。因為他已察覺楨姬的語氣不同尋常。 「楨姬,此去切記以善為本,潛心修行。還有,不可妄動殺機。」那刺客若是一般人,楨姬恐怕已將他撕成碎片。這魚婦倒也不是本性難移,只不過那點難消的戾氣,也算是……她的個性吧? 楨姬果然在半空中咯咯笑出聲來。 「殿下這般境地,竟也教人不要妄動殺機?」 夏夷則微微一哂,月光照耀下,肝肺皆冰雪。 「我不就是怕殺戾太重,教壞了你,才堅持破除靈契嗎?」 楨姬不喜歡人。她在被夏夷則降伏前已吃掉數名少女,但她族中也多的是心存善念的姐妹被人無故捕殺,剖取目珠。因此在她看來,妖與人不過是一丘之貉。今天我吃你,明天你殺我,再大的仇怨,也生生相報了,誰又比誰無辜? 到現在,她還是不喜歡人。所以她不禁笑問夏夷則,這種不喜歡會不會有礙修行? 夏夷則回答,天地間並非只有人一種生靈。眾生平等,所謂善行德行,並不是非要服務取悅人類才能作數。 「殿下與我論道,從來無懈可擊。楨姬受教了。」那聲音頓顯端莊凜然:「想我不喜歡人,卻喜歡你們。這是難得的機緣。我有一席話,權作臨別贈言,殿下但聽無妨。」 「你但說無妨。」 因靈契所系,我與殿下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心意相通。殿下心緒難平,楨姬無不感同身受。殿下行事,不容我置喙,我也沒什麼興趣通情達理。那聲音在空中一凝,繼而飽含笑意:「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燭中秘藥用量極少,如果不是你的心動搖了,憑你的修為,怎麼可能有這般威力。刺客提刃近在咫尺,你卻還在夢境中流連忘返;雙方纏鬥大好時機,你卻因為不想在朋友面前殺人而刺偏。」 你為何要迷茫。你根本毫無退路。你的選擇或許情勢所逼,但行至今日,你敢說絕無半分初衷? 「我是妖,從來自私自利。殿下是我主人,我心所欲,只有殿下性命無虞心想事成。如今靈契已破,殿下仍算我故人。楨姬還是願意為朋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殿下若敗,舉目眾叛親離也有我拾骨收埋,不會讓殿下做那孤魂野鬼。 殿下若成,來日泰山封禪,我為座上仙客,必跪拜結契之恩。屆時君威大振四海歸心,以助殿下江山永固! 楨姬咯咯的笑聲在空氣裡漸漸飄遠。樂無異瞠目結舌,嘴張得下巴快掉地上去。 「她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這些年來,你到底是怎麼感化的?」 「她哪是人,她一直是妖好不好。」夏夷則苦笑:「以前有靈契在她還稍微收斂些,如今,就是這樣了……」 樂無異想了想,說,不愧是你養的妖怪。精分得惟妙惟肖。 *** 樂無異問,你是不是知道我掛在屋頂上,才敢拿那些話激他? 夏夷則說是。 樂無異又問,你是不是也咬定我會回來? 夏夷則稍微想了下,說我母妃的鮫珠還在你那。 樂無異乾笑一聲,說幾天下來都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可算主動提這茬了。我不就是借用了顆珠子麼,卻搞得像有把柄捏你手上。 「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沒人能幫我取出鮫珠!等取出來,再讓我哥遣人給殿下送回王府,保證萬無一失。」 偃師一臉摔門而出的表情。夏夷則伸手攔住了他。那一攔,發自肺腑情難自禁。暗地裡光影陸離,兩人眼中神采俱是微微跳動,仿佛又做下了什麼逆天而行的蠢事。 「樂兄是感情用事的人,若決意當場棄我而去,十顆鮫珠也攔不住。」 樂無異偏頭琢磨了一會兒:「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都有。」 樂無異看著被月光淋了一身白的皇子。心如皓月美好無瑕。事到如今他都覺得這形容毫無違和,簡直不可理喻…… 他想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以前他覺得沈夜沒法搞定,那是因為沈夜太強,在自己面前猶如插入雲霄的壁仞。可夏夷則根本無法類比。他是湍急的流水,就算拿昭明去砍,也不會為自己的意願所停留。 「我老爹說,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我就來還鮫珠的,順便拿行李。沒想到正好看你遭報應。有人豁了命要殺你,有妖不惜一切要救你。果然好的歹的一起報了。」 夏夷則誠懇地說,我以前信報應,現在不那麼信了。我那樣對你,你還衝出來幫我,可見報應不爽不過危言聳聽。 「……」 無異從前就知道夏夷則說話好聽。但竟不知能好聽到這等地步。他頭皮發麻,分不清是被感動到了,還是被噁心到了。 他咬牙欲碎:「你盡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但手上該做的事該殺的人,一樣都不會遲疑是麼?」 夏夷則的手反握在窗櫺上,他用力按下去,所有的力量平地而起。它們或許孤注一擲,或許不可理喻。但無論哪一樣,都是他給他的交代。 「我不得不這麼做。但還是請你原諒我。」 我不得不這麼做。但還是請你原諒我。 如果不是字數有點多,樂無異都想請人打塊匾,把這句話掛在床頭。每天睜眼看到,頓覺膽氣橫生! 樂無異終於忍不住道:「我相信這也是你父皇對你的期望。你們不愧是父子!」 「……」這顯然是夏夷則的要害。頓時臉色都變了。但偃師不覺有愧,鮫人的多情已然成為南海奇葩。可夏夷則渾身上下沒有半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激情。不說他是皇帝的翻版,但他們本質上是共通的。紫微星盛李朝龍脈不絕,天下正需要這樣一個繼任者。成千上萬如樂無異的平頭百姓也很需要這樣恩威並濟雷厲風行的統領者…… 可這個人為什麼偏偏是夏夷則? 為什麼偏偏是夏夷則。 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才加倍惶恐。迢迢九州,星漢煙雲,正因為天下之大,他根本束手無策,所以才不願面對。 樂無異看皇子緊抿的唇線,忍不下那股尖刻:「像你父皇倒還好了。你可千萬別像我太師父。」 夏夷則當即就說:「真有沈夜那般手腕,很多事早就迎刃而解。」況且沈夜統御流月城,生殺予奪全憑心意。比起那個男人,這皇帝當得既不虛偽,更不窩囊。 樂無異原地蹦得三尺高。你、你居然還心生嚮往?!他伸手指著夏夷則的鼻子,就和初見時一樣。他現在才發現,對方還是比自己高那麼一點。 喬木在沙漠的驕陽下茁壯成長。可長安冰雪壓頂,它仍會長。對方根深蒂固,百折不饒,他的枝葉次第伸展,今朝蔽住長安城,來日君臨天下。自己只能在下面看著,對方漸行高遠,甚至一直長進月亮裡去…… 你不准嚮往! 頃刻間,一個瞪眼,一個炸毛。很好,現在終於有了吵架的氣氛。 如果耍賴真有用就好了。樂無異想。他可以在地上邊喊邊滾一百遍。如果世事都能如他所願,如果他每句話都能開闢一段全新的人生,偃師想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夏夷則面沉如水,看起來並不感興趣。 樂無異惡狠狠地說:我真想把你塞進桃源仙居圖打包帶走拉倒。管天管地管這個國家誰當皇帝! 夏夷則表情同眼神一起改變了。他面色蒼茫,目光柔亮。那深埋的,無可言述的燦夢,在他還能感知和被感動前,如約而至。 皇子輕聲回道:「你倒是試試。」 *** 房門被撞開,他們從屋裡一直打到屋外。 雙方都沒用兵刃,直接拳腳相向。夏夷則身上藥效未散,明顯實力不濟。他一路踉蹌著下了臺階,整個下盤都是虛的,簡直一推就倒。 梅樹的根上還有積雪,樂無異拽下偃甲盒,裡面卷軸咕嚕嚕地滾落。他拎起夏夷則的衣領,在很近的地方四目相交。偃師身上帶著砂礫的熱氣,廣天厚地雜亂無章地灼痛了對方的臉皮。 「無異……」他奮力推他:「別鬧了!」 「沒鬧,你給我進去。」偃師雙手扳住皇子的肩膀,把他往畫裡摁:「進去進去進去!」 他們自雲端往下掉落,四周白雲蒼狗。從黑夜到明晝,從冰雪嚴寒到陽春三月,從熙攘人間到世外桃源,原來都不過咫尺之遙。 夏夷則仰面望天,桃花瓣在飄零,就像那壓頂的白梅被鬼斧神工地染紅。樂無異撐在上方看他臉,黑髮鋪展如流泉。他心下欣慰,這個人在這裡,被埋在草叢間,被淋在花雨中,搞不好還能被泡在溫泉裡。怎麼置放都不突兀,絕對不會今非昔比。這說明他的心還向著這裡。他神色迷茫,好似近鄉情怯的甜美。 偃師放心地鬆開了他,就勢往他旁邊一躺。頭抵著頭,他們好像池塘荷葉下對棲的魚。風聲迴響的高遠天地間,萬物都隱去,他們同樣不起眼,於蒼生毫無助益。田裡該除草鬆土了,水車橋樑該保修了,屋瓦該翻新了,曬的魚幹筍乾該收了……拽著三皇子幹這些又有什麼可浪費,他以前不也幹得好好的? 桃源久住,不能歸。 身邊夏夷則突然發出輕笑,他說這竟與夢中一模一樣。 夢?無異問他,我好奇你這人能做什麼夢。 我夢見我站在雪存下,夏夷則解釋雪存是一株白梅花的名字。白梅花的花當然是白的。風吹過,花瓣掉下來,我伸手接住。然後我驚異地發現,花瓣變成粉紅色。我再抬頭,梅樹瞬化桃李,你們相繼出現,手牽著手,肩並著肩,推搡著我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你們又開始一個個憑空消失。兩側紅霞也次第浮白。我轉過身,發現我還是一個人,還是站在白梅樹下。 樂無異聽著,然後問,你知道我怎麼夢你嗎? 我夢見我在鯤鵬背上,從金色的屋頂起飛。下面華麗的屋群經行縱橫,我猜想那一定是皇宮了。我漸漸飛高,好像要逃離這裡。突然你帶人出現在高臺上,手裡拿著金色的弓,就和冬狩上你拿的那把一樣。 你搭弓對準我。喵了個咪你居然拿弓箭射我!你那兵器不是凡品,射出的箭矢有靈氣在燒。就像張牙舞爪的龍,一下正中饞雞!我們開始往下掉,而你在高臺上,冷冷地看著……曾將禪機銷此病。如此詩讖,你這烏鴉嘴! 「……」 夏夷則痛苦地用手蓋住眼簾。心想這是在幹嘛?比誰的被害妄想症更嚴重嗎? 「夷則,我本來不想問的,可現在除了這個真沒什麼好問了。也只有在這裡,我才敢問。」 「你為什麼想要當皇帝?」 「只是為了向你的父兄復仇嗎?」 還有替母妃洗刷冤屈,昭其清譽,以及窮盡天下之力,找到救阿阮的辦法。哪怕一時救不了,也要尋個長久之計,生生死死瞬息間太可憐。 「就這些?」 「就這些。」 樂無異撐著坐起來,一巴掌拍在桃樹上,花瓣埋汰了夏夷則滿頭滿臉。 「說好的為國為民懷濟天下呢!」一個兩個都說你是造福社稷的好料,我信了才目送你回去,你這是驢我還是驢了天下?樂無異想了想,大手一揮:「暫時沒這志向也無妨,從現在開始培養。」 夏夷則也坐了起來。 「你說的這些我懂,秦煬和武灼衣耳提面命一唱三嘆……我都懂。但這些離我還太遠。」彼此冷靜下來後,夏夷則每句話的力度更顯無從反駁:「無異,京畿局勢我想你兄長不會不關心。他既知情你不會置身事外。今上大病初愈,龍體每況日下,都到這份上了,他仍遲遲不肯立儲,你知道為何嗎?」 樂無異咕噥:「我哪知道為什麼。」 「他深明兩位兄長不可託付江山。但他同樣也不放心我。」 他殺了我的生身母親,他清楚我心中有恨。他不能確定我的仇恨會波及到哪裡。他身後功名,他李朝國運,都系於殺母立子的李焱手中—--這與選擇另外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同樣有風險。 所以他一面不斷彌補我,一面又不斷試探我,嚴於防範猶疑不決。 「他若立我為儲,必會令我賭咒不可加害兩位皇兄作為交換條件;但他如果選擇了兩個哥哥中的任何一人,就肯定不會讓我活著。」 知子莫若父。李焱是皇帝最優秀最像他的兒子。正因為優秀,所以他非死不可。他是威脅他是後患,皇帝一旦駕崩,再也無人約束,那兩個不及他的皇子,怎麼坐得穩江山! 不把夏夷則一起帶走,皇帝死也不能瞑目。 也因為如此,夏夷則對內豢養死士,對外謀求兵權。這是他的後路,也是他的絕路。如果皇帝沒有選擇他,他只能先發制人。 樂無異睜圓眼,夏夷則看他表情,微微一笑:「我最大的秘密已經告訴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守住。如果傳出去,我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 無異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他他的父皇不會如此絕情?這種話他自己都沒底氣…… 「所以你看,我自己都朝不保夕,怎麼還有心替天下人想得那麼深遠。」 那是樂無異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世界。他有誓死相護他的親生父母,然後又有視他如己出的養父母。血濃於水,他覺得那應是天下最理所當然的事。可這一切在夏夷則身上都成了奢侈。 夏夷則搭著膝蓋去望桃花流水。他說出那番話,青山盡解,唇邊猶自含笑。樂無異已經無法分辨這是他自找的,還是他命定如此。夏夷則眼中神色其實是冷的,把那所有不可告人的隱痛,盡可能安靜地摁下去。不留一絲縫隙和遺憾。 現在看著他,有種特別的感觸。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般俚語在他身上,也似烈火煉就的琉珠,目光所及,無不熠熠生輝。 樂無異慢慢張嘴,好像在品賞皇子近乎冷酷的哀愁。 「我有東西給你看。」 *** 絲帕中呈放著十數顆圓潤的珍珠。夏夷則太識貨,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鮫人的泣珠。這是誰的?」 「我帶著你母妃的鮫珠潛入南海,卻不想驚動了紅珊娘娘族中舊友。」大概鮫珠於鮫人彼此間有什麼特殊的呼應,鮫珠一入海,她們還以為是紅珊娘娘回來了。 在灑滿月光的海灘上,偃師邂逅了那幕奇遇。美麗的鮫人少女相依浮出水面,目深似海,唇如珊瑚。她們見無異身帶鮫珠,以為他謀害了紅珊,驚怒得哭起來。樂無異連忙解釋來龍去脈,她們知曉紅珊遭遇,再度淚如雨下。 「我的身世你也說了?」 樂無異早就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他點點頭:「對不起,她們太可憐了,一時情不自禁……不過這個,是她們讓我帶回給你的。」 夏夷則苦笑:「這予我又有何用?」 「她們說,紅珊的孩子一定能當個好皇帝。來日你飛龍在天,希望你記得你曾為半妖的苦衷,善待天下眾生。如果你失敗了,她們會不遺餘力幫助你。倘若人世間容不下你,她們仍視你為族人,迎接你回到故鄉。」 這些珍珠就是信物。 夷則,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端看你站在哪一方天地。曾給你帶來最深重災難的妖血,難道不也同樣給你帶來了親情,誓約,超愈血緣的護持,不可斷絕的羈絆。 誰虧欠了你,自會有另一些人彌補。將心比心,即是道心。或許無法全部代替,但希望你終能為重視自己的人而活。否則你就算手握無邊江山,又有什麼生趣可言。 「其實這話不該由我來說。」樂無異抓抓頭,又再度倒回去:「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能想著好的,就儘量往好處想。實在沒好處想了,就想是為自己好。不用以德報怨,但也不要硬做違背本心的事。」 我知道你的底線,也知道你真正恐懼的事。你肯定有辦法避開人倫慘劇,以最小的犧牲去取得勝利。這樣很好,你不用覺得大仇未報對不住誰。 「而我,終究沒有什麼能幫你的。如楨姬姑娘所言,我搞不好還成了你的絆腳石。」偃師四仰八叉地攤開手腳,深深吸了一口氣:「唯一讓你開心的,大概就是如你所願正視你。李焱,李焱……是這麼叫的嗎?」 夏夷則笑著說,虧你還記得這名字。然後又說,你不用幫我什麼,你不怪我就好了。 樂無異瞪了他一眼,堪堪地伸手,捉住旁側他的五指。皇子的手指白皙柔軟,彰顯矜貴,甚至看不出是習武人的手。無異知道其中秘密,妖物的復原能力較凡人強數十倍不止。繭痂也屬於肌體磨損,三年前夏夷則還為半妖之身,這些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他摸索著那些新出的薄繭,用清和的口氣老氣橫秋地說:「即使現在做了皇子,日後做了皇帝,你的太華劍法也要勤加修習,不可荒廢了。」 夏夷則問,以防被人刺殺掛掉嗎? 無異閉著眼:「練的時候,一招一式,都要記起它的本心本源。」 挽迷魂於未絕之地,封妖魔於無血之境。回護天下,庇佑蒼生。 偃師又把眼睛睜開,頭頂的桃花開得雲蒸霞蔚,和當年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在這樹下,「夏夷則」最後給他的東西,深植在體內的那顆心,終於要還給他了。 「把你的東西拿回去吧。我是用這個藉口來的,當然也得體面地走。」 夏夷則從上方撐過來,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偃師目深仿佛桃花潭水,聳立的顴骨豔麗如象牙山脊。他在下方柔順地看待他,眼瞳清澈見底。皇子的黑髮垂拂下來。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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