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則將信箋喂進熏爐中,淡金色的火舌舔上來,很快就化作一小撮灰末。李朝治西域諸國,奉行遠交近攻。倘若捐毒重建而國盛,與本朝形成掎角之勢,以此牽制東西突厥,確是深謀遠慮的上計。
捐毒汗庭覆滅,因斷魂草魔氣侵染,原本富庶的土地寸草不生河涸源竭,十多年間連商隊都要繞道而行。其東南部所餘疆土為周邊諸小國侵吞,安尼瓦爾想讓他們把吃到嘴裡的肥肉再吐出來,談何容易。夏夷則不知樂無異是否清楚其中利害,他的兄長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向自己示好,其實就是為將來的複國借兵。 如若重建捐毒國的代價是戰爭,樂無異會如何選擇?如果放棄複國,他的同胞子民又何以安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好事夏夷則也覺得可以有,但他自認不敢給樂無異做出這種承諾。 在自己擔當之外的,他給不了樂無異任何東西;在自己擔當之內的,他還是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 隨信一併被留下的,還有一隻柳木匣。皇子拿過揭開,裡面果然是新做的偃甲鳥。與往日同理,樂無異做了一對,紅玉嘴雙飛翼,栩栩如生地伏於匣內,如並蒂的蓮花苞,讓人無端想起「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的金石之盟。 忘記問他把靈磁引擱哪了。夏夷則把玩著偃甲鳥想,他不會真埋到灶房鍋爐下了吧? 外面有人叩門。重重地連敲三下。夏夷則把匣子收攏,放回案頭。 「進來吧。」 府內總管掩門而入,輕手輕腳地走到皇子身側,把佈滿皺紋的臉壓得更低些。 「殿下,宮裡來信了。」這宦人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說道:「陳婕妤誤用肉桂,墮了胎。」 肉桂具行氣破滯功效,可治婦人病。它是宮中常用香料,不同於商陸麝香這類烈性墮胎藥,妊中女子只是慎用避用,並非禁用。陳婕妤這胎果然懷不穩,用點肉桂就打發了。 當然就算懷得穩,這個孩子同樣難生下來。但生下來又有什麼好處?趁不具胎形不備神識,就此散去,來世莫再生於帝王家就是。 形容不出是惘然還是釋然,夏夷則眼中卻有近乎痛苦的情狀一閃而過。望仙台的梅樹下,那心腹暗示可為自己除掉這個孩子時,夏夷則不敢說他沒有瞬間心動…… 所謂道義和原則,有時也不過是個漂亮的幌子。就像他明知張德妃諸黨不可能放過這個孩子,故而袖手旁觀,坐收漁翁之利。 無異,這些你都知道嗎?世事永遠不可能如你所願般黑白分明。如果道義必須有所取捨,幸福必須犧牲他人,你還能給我什麼樣的啟示呢? 半晌後,聽夏夷則問:「甘露殿情形如何?」 總管只答太醫署有數名御醫承召,其餘一概不明。 皇帝今日不朝,事出於此。倘若他舊疾復發,卻不知眼下到底病勢如何。總管看皇子臉色,悄聲問他是否要入宮探視? 現在去做什麼,好讓皇帝落實自己在宮裡有眼線嗎? 總管見他不言,再度躬身:「還有一事。」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朱紅名帖,雙手呈至夏夷則面前:「有位樂姓公子,自稱殿下故人,前來投刺。」 「……」 *** 在門外看到那人臉,竟感隔世縹緲。 樂無異頭腳簇新,從上至下蜀錦衣,蹙金褂,登雲及第靴,正是當年初見時的富貴綿長濁世翩翩。他這人上善若水得厲害,丟到窯裡燒瓷灰頭土面沒問題,穿得富麗堂皇逛街也無違和。看到王侯迎出門外,巍然不動玉樹臨風地喊了一嗓子:「禮數也給你補上啦!」 夏夷則不知說什麼才好,樂無異倒是懂他心情,說自己沒有不辭而別,只不過剛到長安時就用建甯王府名義在抱雲堂訂了當季新款,今個兒一大早是去提貨了。 我這也算是衣錦還鄉了。樂無異說要穿成這樣走在長安大街上才有歸宿感,如果再被幾個毛賊盯上就更親切了。長安重遊俠,洛陽富財雄。慷慨淵藪的風骨,遍地可讀的俠氣。偃師說人間所有傳奇都始於此地,卻沒能與你在長安好好相遇一次,真可惜了。 夏夷則想了想,說保不准下次見面,我已是長安的主人。那時你想要什麼樣的傳奇相遇,都能為你安排。 樂無異露出膩歪的表情,說你當我是阿阮妹妹呢,用這套哄?他定睛看夏夷則,對方也穿得比印象裡隆重。蹙金箭袖,緇羅長衣,黑髮盡數梳攏綰為高髻,是沒見識過的儒雅恢弘。樂無異看了一會兒後問:「你也要出門啊?」 「沒事。」他避重就輕地帶過。晨曦霜白,彼此身後風淡露濃,皇子氣度尊容拾級而下,來到與偃師微笑相對的地方:「我送你一程吧。」 樂無異交通工具過於特殊,所以不僅不用牽馬,連行李都沒見著。兩人負手並肩,一副結客少年,踏歌長安的勢頭,憑誰也看不出是送別。 樂無異一路繞道,滿是心心念念地找尋著什麼。夏夷則雖然好奇,但也不多問,跟著他走街串巷。到了座雙層建式的館樓前,旁邊樂無異一拍大腿,慘叫道:「居然易主了!」 這酒樓內外粉飾一新,正要開門迎客,夥計們進進出出地忙活。無異吐血地指著酒樓招牌說這裡本來是家茶館,茶葉一般,但茶點很好吃。那秘制核桃酥桂花酥都是他和他娘親的至愛,本來想買些回去解饞,居然……無異哭喪著臉說不會煮茶的點心師果然不是好東家嗎? 夏夷則聽他哭訴,突然道:「原來是這家。」這茶館點心果然很出名,風靡長安吃貨,連李鈺都是忠實粉絲。夏夷則說郡主恐怕還不知道這家倒閉了,如果知道,還不知要怎麼鬧騰。 見他提起李鈺,樂無異就停止了悲慟,沒由來地說了句:「你那郡主妹妹是區區核桃酥能打發的嗎?」 夏夷則也十分穩重地說了一句:「李鈺見過我妖形。」 樂無異果然沒話好說了。 皇帝極力宣稱三皇子當年是遭奸人陷害,絕非妖物。見過的人不管信不信都得信。敢不信就等著掉腦袋。但這招對古靈精怪的李鈺沒用,她對夏夷則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夏夷則易骨後有恃無恐,但也總覺李鈺口無遮攔是個麻煩。 「我本想施術抹掉她這段記憶,但我術法卻對她無用。」 黎陽公主奉道,年輕時還一度出家為女冠。以她公主尊榮,想必也結識了些人物。其女必定身佩道家秘寶,所以一般的太華術法對她無效。夏夷則是為了找到破解的辦法,才和郡主走這麼近。 樂無異聽完後嘟囔: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麼。然後又說,我啊,是怕你引火焚身。她和她娘親都對你用心這麼深,你如果不能遂她們意,小心反目成仇。. 夏夷則說多謝樂兄提點。 「你別敷衍我。」樂無異聲色朗朗:「這還是你自個的私事嗎?你既志在天下,那你的事就是公事國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裡也算是我第二故鄉。你哪來的底氣把我排除在外?」 難得看夏夷則無語凝噎,無異心下痛快,又趁熱打鐵地懷柔,說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和聞人呀,我們都會幫你的。 夏夷則聽著,突然道:「你不是言稱沒什麼可幫我的嗎?」 這倒不是虛言。偃師把他能的會的全倒出來,擺手心數落,的確沒哪樣對爭天下這類活計有助益。但就算是這樣,樂無異仍毫不退讓。 「不會的,我可以學。學不會的,還能幫著找會的人。」 看著夏夷則的臉,他笑了笑,說別擔心,我的道義沒有變。我只是覺得,道不該是這麼狹隘的東西。比如偃術,自不希望它在軍事上日新月異讓戰爭手段有什麼質的飛躍,但這不能成為任何見死不救的藉口。 夏夷則覺得面前的人有什麼地方不同了。不僅和以前的他不同,和謝衣……也不同。 樂無異笑著笑著,眼中透出柔和的光。他說我們現在看彼此,哪看哪都好。你看到阿阮妹妹時,那種只爭朝夕的心情,我算是領會了。 夏夷則良久說不出話來。平日舌粲蓮花都成枉然。樂無異處世不爭,也因這種不爭格外透徹。 「生死之間極可畏。這世間除卻生死,哪一樣不是小事閒事?我以前對此深信不疑。」 不信人間別有愁。一生一死都容易。像阿阮,她是櫻花雪,一夕凋落,豔冠群芳;她是巫山雲,夢醒之外,難成霞蔚。至情至美都因她必死的命運,終成絕唱。可樂無異和夏夷則卻必須在滄海橫流中活下去,他們身上背負了太多責任與夢想。這個世界或許永遠也無法變成他們期許過的樣子,前行的路途上還有無數分歧與取捨,他們年紀輕輕,卻已有所覺悟。 「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樂無異接過夏夷則的話,猶帶笑意:「但求問心無愧。」 夏夷則相視而笑。他知道哪怕他明朝富有四海,也回報不了這樣的人心。所以對樂無異的兩肋插刀,皇子頭一次坦然受之。 「謝謝。」 「謝謝?你拿什麼謝我?」 夏夷則說又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實話聽多也不稀罕了。來點有誠意的!」 皇子也果然很有誠意地說:「我曾向人許以江山,現在想來,還是十分的……唔,豪情萬丈。但樂兄心中所欲之物,怕是不存於這個世上的。」 樂無異出神地看著他,只覺神魂俱醉。他朝他虛晃了一下拳頭:「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 希望世事皆如桃源,人情都似你我。這樣的妄想,哪怕不存於世不容於世,但你能知道,已經足夠了。 樂無異感動了一會兒,可能還覺得不過癮,他切切地對夏夷則說:「要不你請我吃輔興坊的胡麻燒餅?」 *** 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白樂天盛讚過的胡麻燒餅,樂無異亦是念念不忘。但再好吃的燒餅也不過是燒餅。夏夷則只當他是給自己臺階下,欣然允之。結果到了店鋪前,看那從輔興坊東門排到南門的隊伍,驀然就領會到了樂無異的不懷好意。 樂無異果然推他一把說愣著幹什麼,快排上去!夏夷則在輔興坊住了兩年半,今日才知自家隔壁有這麼傾倒眾生的燒餅……兩人穿得那麼華麗,卻混在人群裡排隊等買燒餅,眾目睽睽下簡直讓三皇子無所適從。樂無異卻很開心地熬著他,只覺得明日哪怕他是天下主主為天下人,現在卻也只是自己一個人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櫃前,夏夷則說要一個啊不,要兩個。樂無異大聲說什麼一個兩個,現在鋪裡做好的全要了!此言一出,身後隊伍頓時民怨沸騰種種怒目猶如萬箭穿心。樂無異說你日後言行當表天下,如果做得不好就是萬夫所指,現在提前感受著。 「樂兄若入朝為官,在下一定過得很淒慘。」 「誒,你還提醒了我。說不定我哪天心血來潮就這麼幹了。聞人都說我能在工部掛個名,好推廣偃術造福民生。若有機緣,咱們也做對青史留名的君臣。像文王與姜尚,像桓公與管仲,像高祖與韓信……」 夏夷則忍不住插嘴:「韓信被高祖殺了。你用張良不好嗎?」 樂無異說你不懂,韓信曾是我偶像。他那種除了大將軍什麼都不願當的毅力,很好的激發了我除了偃師什麼都不肯當的決心。 兩人笑著,於紙上談兵。一路走過輔興坊,一路走過朱雀街,覆雪妝裹的長安,當是白玉為君堂的寫照。龍膏皆新釀,裡坊如新裁,他們如影隨形擁簇過市,長安長安,正因不再對這座城市疏離望遠,方能明白何為長治久安。 出了便門,一直送上咸陽橋。這通往西域巴蜀的交通要道,成就無數惜別,想千載後仍觸離人心扉。橋上來往如織,胡服左衽的行商,銀帶窄袖的仕女,鋪得熙熙攮攮。樂無異下橋後還忍不住回頭望,當領橋上繁華子橋下陽春水的盛世可貴。 他希望這裡永遠安樂,希望自己的故國也能如這般升平。而身邊的人,雄才偉略亦是為此而生。道之所欲,殊途同歸;那些已經失去的,那些永遠得不到的,都在此間價值連城,可慰平生。 樂無異終於打開偃甲盒,把鯤鵬放出來。天光雲影下蹦蹦跳跳滿地滾,夏夷則看那小雞啄米圖,說饞雞還是這麼點大小啊? 樂無異說它是妖獸,發育期長,我還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它的青春期呢。後來又說,待它羽翼漸豐,人間終非長留之地,到時自歸北冥。這段緣分哪怕是滄海水,最終也得流入正確的河道,一如我遇到的夏夷則。 「總覺得很快就會再見面啊。」幾十天,幾個月,或是一年。偃師說絕對不會超過上一次分離的時間。言之鑿鑿,竟像個承諾。 夏夷則這回也極爽快:「何時何地都可以。恭候大駕。」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玉壺中有熱血,關外遍是故人。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變,正因為沒變方顯深情。他在鯤鵬背上往下望,朔風鼓起夏夷則的襟袖,衣袂紛飛,撫之綣然。皇子溫柔而謙恭,眼中卻山川儼然。那王者之風,從絕處迫面而來。 「再會了夷則!」 夏夷則目送他高去,一路平步青雲。氣流拍打著面龐,只覺得有什麼從背後剝開,飄揚著直上九霄隨他同行。雖然不是全部,但他知道那些失散的力量,最終彙聚於何處。 他想起這一切的起因。 你若覺得這裡好,那你日後所向之地,同樣會有良師益友契闊之誼。人前道義相砥,人後生死可托。逆境中相濡以沫,盛世間相憶於江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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