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沿前制,戍衛皇城的禁衛軍由內、外府兵組成。內府兵多從宗室貴族中選取,充作儀仗;外府則是地方折衝府衛士從駐地去往西京長安服役,時稱番上。除開這兩府衛兵,真正在御前大放光彩,恩寵不絕的,應是天子近衛軍。聖元帝近衛隊「北衙軍」是當年跟隨他出生入死戰功顯赫的親兵精銳,後李焱即位,當然要將這支戰力釜底抽薪,以親信代之。
當年武家軍隊是不二人選。 禁軍列仗中,他們在人數上不佔優勢,但身手矯健武備精良,個個以一敵十。所以眼下御駕行轅在外,造起反來得天獨厚。 營中火光沖天。如果方才登高臨下,所見螢光聚燦,那眼下綿延的禦營就被生生燒成一頭火鳳凰。人影幢幢,槍林箭雨,右翊衛將軍蘇玄跨在馬背上,踞高喝令:「各守其位,不得擅離崗哨,驚慌逃竄!」一旦營內陣腳自亂,形成互斫慘狀,那叛軍必勢如破竹,直取中軍帳殿! 甯王李皎在帳前張望,聲勢太大了,不知是不是山谷地形造勢。耳邊拼殺聲與兵刃交擊聲回蕩九霄,他的侍衛扶刀從遠處奔來,踉蹌跪倒在地:「殿下,飛騎營謀反!」 李皎目光一凜,他很明白皇帝的近衛隊反叛意味著什麼。前方蘇玄縱馬而至,遠遠就高喊道:「殿下,這裡交予末將佈防!殿下速去帳殿護駕!」 甯王率精兵趕赴中軍禦帳,士兵張弓列陣,將金色的廬篷團團圍住。甯王按劍跪在帳前,沉聲稟告:「陛下,飛騎營謀反!」 「聽到了。」李焱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非常沉穩。甯王是閒散王侯,沒上過戰場也沒經過這種陣仗。毫無疑問皇帝的冷靜給了他很大的力量。天子口諭不斷從帳內傳出:穀中地形狹隘,騎兵發揮不了什麼優勢。彭排結陣,以禦弓矢。各部切勿主動出擊,嚴陣以待,誘敵深入,逐一擊破。 頓了頓,天子又說,營中無女眷,不需部署護衛,把內圍戰力都拉去前沿,各軍將士見機行事。 帳外李皎對打仗一竅不通,哪敢有異議,當即依命而去。帳內天子披衣拄劍,美麗的龍自肩頭向下逶落。燭影陰翳,弁服上的靈獸故而格外光燦耀眼。 樂無異靠站在一邊,嘴裡咬著皮繩把頭髮胡亂紮起。他覺得夏夷則態度反常,就不住地盯著他看。皇帝長髮披拂,唇色薄紅,在這種境況下居然還有種難以掩去的風流姿態……偃師看得心煩意亂,終於忍不住問,你不用出去督戰麼? 御駕駐營向來是層層佈防。在陣型上就是環環相扣的眾星拱月式。此地禦營內外幔幕圍了四重,聽聲辨位,叛軍仍被拒在最週邊。夏夷則解釋自己必須穩坐中軍的原因,他一出去必成眾矢之的,己方軍士瞻前顧後難免分心。 你以為這是攻城掠地麼,天子親征前線必能鼓舞士氣?皇帝還略笑了下,對方可是兵逆啊,與死士無二,所圖唯我項上人頭。我如果出現在叛軍視線中,反會激發他們的殺氣。 樂無異抓抓頭,咳嗽地說兵法我是不懂啦……外面嘩聲鼎沸,調兵遣將的馬踏聲來去如雷。被隔在裡面不能動彈,偃師覺得非常煩躁,不停地給自己倒茶有如牛飲。 如果他是夏夷則,必定毫無畏懼首當其衝。樂無異不能不這麼想。可他並不是。諸將倚重,萬民仰賴,牽一髮而動全身,連性命都不是自己的。 —-- 漫長的煎熬讓時間概念變得模糊,對樂無異的性情來說,簡直天大的酷刑。統軍者不動如山,軍心方穩。道理他懂,但這個不能掩飾憋屈。他想戰爭就是這樣的嗎?明知外面不斷有人死去,但為了最正確的結果,必須把他們都看做棋盤上的棄子…… 帳外動靜逐漸勢弱,樂無異剛想請示外出察看,就聽到帳前重鎧墜地聲。 「臣督軍不力,使賊黨有隙可趁,深負陛下委靖,請陛下降罪!」 夏夷則表情發生了變化,他知道大局已定,微微昂起了頭。 「蘇將軍入帳說話。」 蘇玄解下配劍進入外帳,跪在垂地的暗金色帷幕前,天子的身影在幕後只得一個模糊的輪廓。 「飛騎營可是舉部反叛?」 蘇玄答不是,他們內部顯然也有矛盾。所以剛才亂戰中,也有飛騎營的將士站在天子這一邊,共同禦敵。 這才是最大的勝機所在吧。皇帝淡淡地想,手裡依然摩挲著劍柄。 「叛軍將領都有何人?」 蘇玄報出一串人名。再言傷亡與附逆者的人數還在清埋戰場,容後複稟。 天子又問營中士兵中毒情況。蘇玄答食用火麻仁過量中毒者寥寥無幾,大部分症狀只是下痢,醫官正在調治。 此時甯王也趕來覆命,與蘇玄並排跪在外帳,皇帝交代了幾句就讓他們下去了。近衛謀逆,最為當權者忌諱。顏面盡折的天子卻沒有任何表態,甚至不曾怪罪任何人。甯王先覺李焱深不可測,後來又想,深不可測不就是發火的方式與眾不同麼? 我是旁觀者,本不該問局中事。樂無異煞有其事地說,轉瞬口氣就變得無賴:「你與武家,到底還有沒有轉圜餘地?」 夏夷則沒回答,他目光閃爍,這是他不高興乃至不耐煩的信號。樂無異以前就拿他沒轍,現在更加……拿他沒轍。偃師硬著頭皮,可謂冒死再問:「你不會認為,這是武灼衣謀劃的吧?」 「不會……」天子輕聲說。對武灼衣免兵權削封戶,卻保留王爵令其閉府思過,顯然只是為堵悠悠之口,以圖後複。而宮中皇帝所倚重的武貴妃,也只是交出鳳印代掌之權,品階榮寵一律未動。維護至此,可見他一直都信賴武家兄妹。 李焱幸禁苑,是為和武家拉開距離,假意冷落,順勢將朝中注意力也拉轉回來。否則真頂不住每日對武氏兄妹斬草除根的奏請。 「武家舊部皆忠勇之士,但並非心胸狹隘意氣用事的莽夫。此事必有人從中挑唆。」 樂無異愣愣地問:「是誰?」 「我不知道。」天子勾了勾嘴角,說只能慢慢排查。 樂無異見他心情和思路都順遂了些,緩步走到天子面前。夏夷則覺得脖子彆扭,他好像很久沒用仰視的角度看人臉了……偃師俯身下來,摸著他臉的說,你別生氣啊。 「……」 樂無異溫熱的掌心滑進他後脖子裡,好像那裡長著逆鱗。兩人相擁著倒下,皇帝不置可否地看著對方,任憑他撫慰。樂無異覺得懷裡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單純地劃分為李焱或是夏夷則。兩者分明血肉相連,互通有無。 如果皇帝也能為人辜負,現在勉強算個典型吧。李焱隱忍不發甚至還能講道理,是因為夏夷則一直存在。皇帝在耳邊說,你知道麼,我待飛騎不薄,而他們還能如此感念舊主,我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 「註定不是我的,爭也爭不來。」 樂無異在他旁邊撐著下頜,漫不經心地說,你這個口氣還能用另一句話詮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天下唯有他不該如此揣想人心。 想他因此遭受的磨難,與難言的隱衷,難道不該比世人更警醒寬容? 夏夷則輕笑一聲:想我自視甚高,到頭來也不過如斯境地。 我就這麼一說,你還如臨大敵了。樂無異整張臉皺起:這不過是人之常情。誰沒個心煩意亂的光景,你要不要對自己那麼高要求? 夏夷則剛要感動,旁邊偃師話鋒一轉。他問在武家那事上,你是不是真的很無辜啊?完全是奮起反抗的被害者形象? 時至今日,樂無異也學乖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權謀之間焉有好鳥。 天子按著眉心想了一會,只說武穆之和武若蘭確有反心。 「其他的,你知道又有何益?樂兄教訓我時深明大義,自己也該以身作則嘛。」 李焱用來先發制人的證據——慈恩寺裡搜出的那些兵器,是他事前暗中設局。按理全寺僧人都難逃其咎,寂如坐化,是以己命向天子乞命。 寂如知道天子曾為半妖的秘密。帶著這個秘密,他哪怕顯露出一絲與逆黨相就的行跡,李焱就不可能睡得安穩。 他這樣想,卻伸出手臂擁過樂無異,把他抱在懷裡疲倦地閉上眼。仿佛那是世間唯一能信任的東西。 —-- 天子回駕望春宮,急召甯王李皎與大理寺少卿葉靈臻進見。 夏夷則開門見山,不給臣子任何理由——他有這樣的底氣和權力。皇帝的詔意委婉但明確,龍首原圍場近衛謀反一事,給我想辦法壓下來。 你倆合計合計,拿個萬全之策。皇帝說尤其不能讓禦史台抓到把柄,那幫人如狼似虎,口水和奏章能把朕淹死。總之這事辦好了重重有賞,辦砸了大家都別想安生過年。 整個過程中葉靈臻一言不發,等皇帝說完了,他面色凜然一叩到底。 「臣代武家……代灼衣謝過陛下!」 夏夷則擺了擺手,意味不明。片刻後他面色微有惻然,再下一道諭令:叛亂中死傷軍士,不分敵我,皆厚恤。 葉靈臻恭敬拜退,獨留甯王李皎。他不住地把眼皮往上翻,再三窺視天顏。 夏夷則說叔叔你有什麼意見就直說吧! 李皎說沒有沒有。他一點也不吃驚皇帝令自己逾權行事形同加班——禁軍謀反與禮部何干?然而李焱意圖昭然若揭:叔叔知道你辦法多給朕拿個主意唄! 被皇帝這麼信賴甚至是某種病急亂投醫的依賴,本該讓李皎很開心。但他畢竟是李氏皇族,斷事角度和需要維護的利益,與葉靈臻不盡相同。他腦補了下自己冒死直諫的偉岸形象,最終還是忍痛放棄了。 「……臣不學無術,昨夜那情景,回想起來猶心有餘悸眼皮亂跳。讓陛下見笑了。」 夏夷則說怎會,叔叔臨危不亂揮斥方遒,實乃大將之風。以後多歷練歷練就不犯暈了。說完還給李皎倒了杯涼茶壓驚。 甯王還真的接過來。他心想陛下祝你不會後悔,便如吃斷頭酒般將茶水一飲而盡。 —-- 樂無異把謄寫好的信箋折成厚厚一疊,塞進偃甲鳥肚子裡,走出殿外到荷花池邊尋了個僻靜處放飛。 回返時,看甯王站在快風水閣中。身後芙蕖濯波一碧萬頃,連人帶景,皆如天開圖畫。 樂無異對李皎的印象是不錯的。此人形容俊逸,不落俗套,言笑間自有折人的魅力。樂無異覺得他或許不是皇帝最得力的助手,但卻能是李焱很好的夥伴。深宮之中,實屬難得。 ——不過前提是,皇帝得是很不容易被他帶壞的人。 甯王好似在此專待偃師,看到對方便滿面春風地迎出來。 「陛下近日情形如何?」 樂無異想了下,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如果不好是個什麼情形。他向來自食其力,最忌到處欠人情。 今上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李皎這麼說。自幼托身仙門,卻不拿道家無為那一套治國。進則亢龍有悔,退則蒺藜生庭。他總是充分聽從內心意願,當斷則斷。倘若結果不盡人意,也絕不抱怨,從容而計。 搞不好他是從小失望慣了呢。偃師暗搓搓地想。 「最難能可貴的,是願意留出餘地。有時甚至情義猶重,令人扼腕。」李皎說這位的確是世所罕見的明主。有人情味,但不氾濫。以此人為君,方不枉為臣。 「我覺得這或與陛下的際遇有關。」甯王眼中滿是笑意,目光灼灼地看著樂無異:「相知貴在溫不增華,寒不棄改。慣四時而不衰,曆風雨而益固。」李皎說我以前總以為這種感情只是詩人們的美好幻覺,但在你與天子身上,卻是真實存在的。 且不論這番話說中了多少,但這番話無疑很中聽。樂無異露出迷迷濛濛的神色。那本就是值得慶倖和炫耀的東西。它隨心幻變,卻不離其宗。在所有應景的時刻,讓春華秋實倍添光彩,或是黯然失色。 樂無異還在遐想中,身邊李皎突然道:「上次樂兄答應我的事……」 無異嚇一跳,頓時清醒了:「我……我答應殿下什麼事了嗎?」 甯王笑著擺擺手,說別緊張,你沒有酒後失言或是簽下賣身契。看樂無異實在迷茫的表情,他長歎一聲,說是本王不好,托人的姿勢不對。接著轉身去水閣裡取了一樣東西出來。 「你看看。」 樂無異接過卷軸,好奇地拉開。結果眼睛刷地睜大了。 「阿阮……?」 身邊李皎笑著問,佳人的名字原來叫阿阮嗎?我可算知道了。 偃師看看畫卷,又去看甯王。李皎言無不盡,說這女子原是從皇帝繪製的畫卷中所見。天子諸藝中,丹青屬於他的弱項,雖然他畫技差強人意,但這少女還是讓甯王十分驚為天人。 本來就是天人啊……無異摸著鼻子想。 「我想讓樂兄幫我看看,我畫中人與真人相比,可有差池?」李皎沒見過阿阮本人,所以無從比較。他說你指出哪兒不對,我回去再改。 殿下為何不直接去問皇帝陛下? 因為這是要獻給皇帝的壽禮。李皎笑著說,而且這種事情,總是當局者迷,肯定不如旁觀者視野清明。 原來我上次答應過要教你怎麼討皇帝歡心啊!樂無異在內心翻了個白眼,又重新去看畫卷。 「這眼神略不對。」樂無異說阿阮不會目露羞怯,而應是率真明媚,如春光流離。然後又頭頭是道地說,口脂顏色也不對。阿阮膚擬春冰不施粉黛,總之你奮力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個方向靠就對了。 李皎如醍醐灌頂頻頻點頭。心滿意足收攏畫軸後,又面色佻達地問道:「敢問樂兄,這位佳人和今上……」 「啊,今上令我巳時去見他!」他當然記得夏夷則的囑咐,絕對不被此人套八卦。當即搬出天子諭令,朝甯王頭上一砸,鞋底抹油飄然而去。 走出十多步,樂無異突然又折返回來,疑似錢包忘了帶。 「甯王殿下。」他說,「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 夏夷則在庭下練劍。帷簾高卷,綺光迷離,天子身形在斑駁的樹影間輾轉攻拒,他的動作比平日更慢一些,而左手始終負於身後。他耽於把握兵刃重量,維持招式間的平衡與儀態。 樂無異想,他現在連劍都使得有種籌謀感。看起來凜凜奪人揮灑萬端,但心並不在劍法本身上。 見偃師走近,夏夷則甚至強行收勢,負劍而立。 樂無異想起昔年他叮囑對方要勤加修習不可荒廢師門絕學,於是就笑著問,你是經常練劍呢,還是見我來專擺個架子哄我? 夏夷則君無戲言,說國事不順時就會練,效果平心靜氣。 樂無異說是麼,我還以為太華劍法效果是駐顏呢。三年又三年,我糙了一層皮,你卻絲毫未變。 夏夷則勾起唇角,問你希望我怎麼個變法? 「千萬別變。」偃師鄭重其事一語雙關地說。你就這臉值當。偶有不義之舉,這臉也容易取得原諒。 夏夷則懶得和他攪合,手中長劍輕挽,懸凝劍的劍影浮空而至。他身形凝頓,周身劍影卻寒光暴起,直取前方那株如蓋花樹! 樂無異「住手」的喊聲卡在喉嚨裡。夏夷則對靈力收發自如,劍氣在行至樹前即消弭於無形。 幾枚淡色的花瓣飄落下來,天子遠遠地看著,說這世間永遠不會被用來反指向我的兵刃,大概就只有懸凝劍了吧。 樂無異心想,你其實蠻纖細的嘛,還在怨念親信謀反的事兒。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般苦惱的夏夷則更讓他安心。 天子將兵器慢慢收回鞘中,眼見寒芒盡沒,他的愁緒也隨之俐落斬斷。他招呼道:「無異,你過來。」 樂無異隨他走到花樹下,樹下石桌石凳俱全,桌上擺著一副殘局。偃師定睛一看,正是之前他們沒能破解的那副生死題。 我想到破題的辦法了。夏夷則拈起一枚白子,避開硝煙彌漫的主戰場,在旁逸斜出的位置落下這步棋。 你的思路是對的,他說。偏安一隅異軍突起,正是一子解雙征的妙用。有此子接應,白棋左右逢源。白棋只要逃出生天,接下來對黑棋頓成圍剿攻勢,這題也就活了。 樂無異也看得讚歎不已,他摸著頭說我雖然思路對了,但落子的位置始終不對。夏夷則淡淡道天意合該讓我們互補致勝啊。 「你現在說得好聽,當時可是十分霸道!」 朕一向以德服人。夏夷則面不改色,在偃師抗議前又說,昔日武家情形如這盤殘局,對方扼在我的咽喉上,不能不動。但武家與我淵源太深,怎麼動都會自損。令骨肉相殘自是不近人情,但武灼衣如果不表態,如何壓制朝中非議,日後又如何付以重兵。 想必武灼衣也會懷疑我是在刺探他,或是乾脆借機鳥盡弓藏。夏夷則掃了一眼棋盤:都說世事如棋,但棋下完就下完了,哪怕半子之差也勝負分明。可人心不能如此計量,它後患無窮。 樂無異隱約明白他的意思。縱然皇帝在武家的弈局中贏了,又保全了武灼衣,卻不能保證他還能全心全意為己所用。 那怎麼辦?偃師脫口而道。 什麼怎麼辦?天下人才濟濟,總有可用之輩。皇帝說。 如果世事如棋,無異不覺得武灼衣對李焱而言只是不得不放棄的邊角攻防。將才易得,將心難求啊。 雲霞靉靆下,聽偃師語氣篤定:「我相信武將軍不會辜負陛下厚望。」 夏夷則想,好聽的話成日車載斗量,但不知為何對方一言卻抵世人千言萬語。仿佛這人說的每句話,都能成為現實。 「承卿吉言。」 —-- 武灼衣今天會來禁苑請罪,到時你們打個照面吧。 夏夷則不動聲色地說,樂無異點點頭。皇帝又說,目前朝中心患拔除,國內局勢暫穩,我總算得以分身著手治邊。西突厥已數次遣使請婚,我答應以皇妹廬陵公主下嫁。雙方締結強援,共抗東突厥。 一旦邊陲相安,就能揮兵渡磧,重新取得對西域諸國的控制權。皇帝對偃師說,讓你兄長再等等,我答應他的事,言出必踐。 樂無異想,打仗又不是什麼迫不及待的好事。然而不打又怎麼辦?他的兄長與同胞需要獨立的政權和土地,對李朝皇帝來說,平定邊患更是長治久安的國本,助捐毒複國,不過是順便。 這些年他在安尼瓦爾身邊,也有了點遠識。他知道一旦磧西局勢更替,他哥了不得還要和夏夷則撕破臉,就藩宗歸屬問題重新談判。皇帝不會放棄對西域諸國的宗主權,他兄長亦不願屈節受制於人。 現在煩惱有個喵用,到時候再說吧!樂無異扯了扯嘴角,說陛下不是以德服人?最後還是要靠武力解決問題嘛。 夏夷則早料到他會有此一說,意外的也沒用種種精妙的大道理密集式轟炸對方。 「你用不著激諷,我做不到的事,不會答應。」 那是樂無異無法想像的世界。僅憑一己之念,而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與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被他輕描淡寫抵押到敵國的妹妹,以及言辭間就風雲密佈的戰爭。即使已經足夠慎重,偃師也難以想像。那對他的理念而言,實在過於僭越不忍深思。 然而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在這個人的面前,看他身周的光華因冷酷而莊嚴。樂無異想,必然有某樣東西,淩駕於所有爭伐之上,將他們緊密相連。 無論是武家也好,邊患也罷,尚在人力範圍內。夏夷則說真正讓自己忌憚的,皆不在此局。 那你到底忌憚什麼? 天子說,你往上看。 樂無異便抬頭去看樹冠。 還要往上。 「……」偃師把頭昂得更高一些,那正是當年他們仰望九天之上流月城的高度。 他似乎有所觸動,而日光灼得他眼睛痛澀。沈夜逾人的強大,心魔非人的力量,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如幻覺一般。再多的陰謀蠢動都在瞬間被碾為齏粉,屆時除了人心的正義與信念,沒有什麼能破開那絕對的神域。 「你擔心秦陵之變?」 秦陵只是一個預兆。夏夷則說師尊清和曾委婉提起此事,看來是太華山高人卦象所昭。但究竟會以何種形式在何時出現,仍不得而知。 難怪老天要讓真命天子去當一當道士,當真有備無患。 樂無異嘴上笑謔,眼中神色卻格外凜然。 前情歷歷在目,胸中隱然激蕩。身邊夏夷則停淵駐劍,王者如斯。這個夏天終於不可逆轉的來臨,而使命一往無前。誰能強悍至立于君王的身側,與他並肩而戰,為他帶去勝利的曙光。 —-- 武灼衣知其舊部鑄成大錯,連日趕赴望春宮請罪。 落架的鳳凰並非全然相似。想當年三皇子落難在外,沉靜內斂,冷若冰清,反有一種深可哀矜的奇特吸引力。但武灼衣畢竟為人臣子,手上又牽連太多身家性命。屢遭巨變下,豈是雄鷹斂羽駿馬羈轡的黯然可為形容,屏後樂無異千頭萬緒好不感慨。 但與皇帝的應對間,仍可見昔日仁心俠骨,世所同傾的氣節。李焱暗歎一聲,覺得飛騎營造反為此人鳴不平,也算是師出有名。 君王最後一絲不悅被壓下去了。李焱親自上前扶起武灼衣。 卿絕非巧辨似智,巧諛似忠之人。外面的風言風語不要聽,與自己道義相悖者也不要再去想。你若覺得朕功過相抵,仍堪社稷,就放寬胸襟全心輔佐朕吧。 不待武灼衣回話,就把帷屏後的樂無異叫出來。夏夷則說,走吧,我們一起去龍首原遊獵。甯王送了我一隻白鶻,很會抓兔子,一抓一個准。晚飯就讓樂大廚做他拿手的黃燜兔肉和椒香兔腿。 忠武王被天子拽著走到殿門前,餘長青卻從階下迎面而至。 「陛下,尚書右僕射蕭大人,禦史中丞杜大人,偕朝中多位大臣前來見駕。」 夏夷則腳步停住了。片刻後他轉身:「從後門走。」 樂無異呵呵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武灼衣欲言又止,但夏夷則和樂無異已經走遠,他只能追上去。夏夷則說不要從任何宮門出去,這樣朝臣們肯定會知道我真實的出宮時間。 他讓內侍偷偷去牽馬,而自己帶著兩人來到宮苑南牆外。 走吧。他說,然後天子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了。 武灼衣今天有點一驚一乍:「……陛下?!」 樂無異看了武將軍一眼,說傳送術啦,他人肯定在牆外,我們翻過去吧。 眾臣被皇帝好茶好飯地招待了半天,始終不見御駕回返。到了下午,大家瞌睡連天悻悻然地走了。第二天複來奏請,這次皇帝沒有為難他們,爽快答應了重臣們為天子「安全著想」回駕大明宮的請願。 但是一回到東內,李焱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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