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阿阮還沒入夥,三人中明明禮義廉恥如夏夷則孝悌忠信如聞人羽,但不知為何,謝衣前腳才出門,三人後腳便紮堆地成就了熊孩子的傳說。隨便動人東西,隨便拆人東西,隨便掉進異次元空間出不來巴巴等謝衣來救,更別說隨隨便便就解人封印——萬一岩心玉訣所困者是沈夜級人物,三人即能直接達成熊孩子之王成就。
桃源仙居圖很快就成為了四個年輕人為之沉迷的玩具。一路高山流水,各式各樣的世外桃源見多了,卻沒見過世外桃源還能隨身帶著走的。實用性娛樂性兼備,藝術價值和經濟價值不可估量。如樂無異所言,一卷在手,天下我有;收好這幅畫,刷遍寰宇都不怕。 他們被淹沒在靈山秀水中,抬首滿目錦繡,真正不在人間。因此幾個年輕人很樂衷改造這裡,有人味的東西多一些,再多一些,樂此不疲地在畫裡圈那點兒存在感。 直到現在,他們還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拿走。聞人的紅頭繩閒置在妝奩上,阿阮收集的寶物廢物堆了滿屋。樂無異就別提了。夏夷則一路走來,所見不忍直視的物件不要太多…… 夏夷則施施然走進院子裡。 沒有月亮。滿天星斗,如萬千繁弦。華美的屋宇次第起伏,燈火通明。但這只是假像。除卻夏夷則,星空之下,了無旁人。 樂無異身為未來的一代偃師觸類旁通,小到釵環簪珥大到亭臺樓閣都一手包辦。他為大家繪製的房舍圖紙中,本來獨具匠心地設計了房屋的移動功能,但卻遭到除阿阮以外其餘兩人的堅決反對:好端端的房子下面長出四條腿,實在太像王八。 他想起這些往事,就不禁面露微笑。耳邊湧動著蟲鳴聲,以及瓦當下的陣陣銅鈴脆響。對自己來說,與這裡有關的一切記憶都太過美滿,致使他在日後遙遙迢遞的生命中,再也無處可尋。 沉浸在感傷中的夏夷則,在一隻小猴子蹦蹦跳跳走過身邊時,伸腳絆倒了它。 「吱……?」 「抱歉,我只是想把你攔下來。」 臉砸進地裡的靈猴翻身蹦起。 「有什麼事……咦,你很眼熟啊!」 「我是夏夷則。」 「那個只會做涼拌菜,捉條魚凍住整片湖,被用來當冰窖使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夏夷則曲起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我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如果桃源仙居圖有所損壞,該如何修復?」 「我哪知道,我雖在畫裡,但不是一直都在畫裡。」 「此話怎講?」 「我們叫輩輩猴,聽這名字就知道會更新換代嘛!」它吱吱地手舞足蹈:「修煉圓滿的前輩們脫出畫外,名列仙班,然後畫裡會產生新的小猴子……說起來,你們幾個人是拆夥了嗎?好久都沒來分配工作了。我們無事可做,那經驗條是一點都沒漲!」 那個禮數最多的夏夷則,眼下居然一點愧疚都沒。他完全忽視了小猴子的抱怨和需求,只是托著下巴思索自己的問題。 輩輩猴在他腳邊打轉。 「你怎麼穿得很以前不大一樣啊?」 「而且你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 得意忘形的小猴子朝他身上蹦去,夏夷則伸手就將其彈落。 「別胡鬧,想挨雲龍擊嗎?」 靈猴再度門面砸地,眼冒金星。 —-- 「什麼?月亮不見了?你不說我倆還真沒發現。」 「不見就不見了,晚上走路摔不死就行。」 「胡說八道!月亮不見了是多大的事兒你造嗎?喝酒沒藉口了,作詩沒靈感了,告白沒道具了……即使太陽還在,人生也同樣陷入一片黑暗!」 「抱歉打斷下。」夏夷則硬著頭皮:「你們知道桃源仙居圖的來歷嗎?或者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在圖中造化?」 負責尋寶的兩隻輩輩猴,據說是畫卷中資質最老的。因為可以奉命外出公費旅遊,所以不急著飛升。 「嗚啊,不就一幅畫麼?月亮神馬的你自己畫個上去不就行了。」 「乾脆多畫幾個備用。中秋時賞起來也熱鬧。」 「……」 夏夷則強迫症般想像了幾個月亮在空中並列的情形。轉念再想這麼淺顯的道理還需要你們來提醒嗎? 因為普通筆墨根本畫不上去。 他又別出心裁,在墨汁中調入了七靈砂作為靈引,仍是徒勞而返。 「你有沒覺得,他和以前不大一樣?」 「早就想說了好麼,他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 夏夷則聽到這樣的對話,默不作聲地轉身就走。 按阿阮的說法,百年前真正的謝衣和她是經常來畫中的。每隔幾個月,兩人都要畫裡畫外折騰一番。指揮猴子們在春界中築起樓閣,在冬域裡鑿槽引流,形成湯池。畫中景深,地域開闊,為省腳力謝衣還設置了法陣方便地域轉換。連樂無異這樣的資深宅都覺得這些生活配套設施宅出了一個境界。 大家縱情玩賞,卻從來沒想過這世外桃源的成因。當然也沒想過它畢竟是一紙書畫,倘若外在保存不當,內裡的世界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沿著湖堤北行,湖心翠色的亭子仿荷葉所築,飛簷翹角下懸著蕊紅的紗燈,好像匿于荷田中的蓮苞,很有意趣。那是他們邂逅阿阮的地方。 夏夷則立于湖邊遠眺,風中露中,岸邊楊柳依依,天上星河如練。此情此地,抬頭卻看不到月亮。就好比在長滿辣椒的田裡發現錯種了一棵白菜,真正生無可戀。 夏夷則歎了口氣,抱起胳膊,繼續全面調用自己的雄才偉略。 以靈力造出化境雖是高深門道,但也不算逆天的本領。某種程度上,太華山秘境也算桃源仙居圖同宗。但桃源仙居圖最奇特之處是無需額外的靈力加持,卻能長久支撐偌大的山水。 思來想去,關鍵恐怕還是製圖的器具。夏夷則清楚其中道理:他無法在紙上落墨,是因為他的修為遠在繪圖者之下,桃源仙居圖不睬他。 看看,哪怕有一天他真的揮劍成河呼風喚雨,樂無異的事也永遠能是個事。 夏夷則在冥思苦想中察覺到腳邊有東西窸窸窣窣的。他不認為桃源仙居裡能出什麼意外,就順勢瞄了一眼。 「……」 還好夏夷則只是有點強迫症,沒有密集恐懼症。否則眼前輩輩猴們攢動的畫面,足以讓他炸毛。 這什麼情況?他還忒沒骨氣地小退了半步。小猴子們吱吱叫著,憨態可掬地直立站起,眼神無辜。但世間大部分東西多了都是氾濫成災,無論好歹。 —-- 大明宮東內。 紗衣長襦的妙齡宮女們梳著重螺髻,她們振衣肅容香風微送,端著各色器皿,裙幅婆娑魚貫前行,如蓮花般不枝不蔓的身影次第消失在雕樑畫棟的宮闈後。 內侍省少監餘長青跟在這列隊伍的末側,宮女們進了紫宸殿就分次忙碌起來,侍弄鮮花,替換果品。餘長青逕自前往內殿,在逶地的帳幔前遲疑了半會,還是伸手撩起。今上不能算是在宮裡長大的,和誰都談不上親厚,但李焱那個名字在王城中塵埃落定的伊始,餘長青就為他所用。李焱封王,他是府中管事;李焱稱帝,他是御前近侍,自然別有情分。 皇帝更了衣,頭髮卻還未梳,也沒辦法梳,帶著顯而易見的濕氣,從肩頭披拂下來。他身後立著蒸香的獸鼎,還有兩個宮女手捧熏爐,左右侍奉,加速皇帝頭髮的烘乾。 余長青三步並作兩步,行至近前,磕頭後又急忙抬起,端詳天子臉色。 「陛下您這是……」 這是掉進了哪個池塘啊? 姑且不論這位是怎麼落水的,大明宮各處根本沒人見著皇帝落水了。天子渾身濕漉漉地憑空出現在內宮,對目瞪口呆的宮人們說:替朕更衣。 皇帝並不答話,餘長青轉向厲聲斥責那些當值的近侍,幾個小黃門瑟瑟地跪了一地。 「這並非他們的過失。那是……」 余長青豎起耳朵等皇帝說出個分曉,但對方卻一路沉吟下去。 這要怎麼說?夏夷則內心也十分煩惱。他在一副畫裡被一群猴子擠到湖裡去了。 夏夷則手裡把玩著一枚翠色的系璧,那是他多年隨身之物。更衣時解下來,還未重新戴回。 「長青。」天子換了副口氣,明擺著這事要不了了之。 「老奴在。」 「你替朕去準備幾樣東西。」 紫髯碧眼的胡商為天朝皇帝帶來了狼王安尼瓦爾的禮物。華麗的獵豹皮,碧透的水象牙,龍眼大小的寶珠在沉鐵木箱子裡堆成小山,映得殿前寶光流彩。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香料,鑲嵌紅綠寶石的彎刀,以及置放在絲緞上成套的夜光常滿杯。 使節極富表演人格,聲情並茂地表示他還有件壓軸的稀世珍寶要呈獻。堆在天子腳下的這些財富,加起來都不及它萬一。 殿上諸人都引頸盼顧,但皇帝卻沒有當眾展示匣子裡的寶物。因為他只用看外觀制式,就知道那卷軸是桃源仙居圖。 他暫時不清楚樂無異的意圖。但卷軸外扣著六子連環鎖,這鎖不是一般人解得開的,而樂無異正好在靜水湖中教過自己解鎖順序。夏夷則翻來覆去地看那鎖,心裡驀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夜深人靜的宮闈,皇帝將侍者盡數遣走。無人知曉九天閶闔中的別有桃源。時隔多年,他再一次親手展開這幅畫,一如展開了那段回溯的時光。 畫中時辰與畫外不盡相同。夏夷則剛進去時正值黃昏,所以他怎麼也看不出問題所在。 樹葉金燦燦的,與天邊晚霞連成斑斕一片。灩灩咸風,塗在眉眼間都化不開。夏夷則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路阡陌縱橫,但都荒蕪了,上面長滿青翠的蔓草。 他想起昔年春種豆子夏種瓜的故事,覺得如果是自己,孤身一人大概也懶得打理這些。轉而又想聞人羽或許是個特例,她見此良田空付,怕是要馬上跳下去開天闢地。 樂無異的偃甲鳥從天邊慢悠悠地飛來,夏夷則伸出手,它溫順地停駐在天子掌心。 「……夷則,今年沒有辦法回來了。天縱黑雲,西域今冬必有苦寒。我得在大雪來臨前想出對策,不能讓牛羊活活凍死。」 「至於我所托之事,桃源仙居圖上的破損想必你也看到了。別問我是怎麼弄的,天意從來高難問。這一破不打緊,桃源仙居還能用,就是——」 「月亮不見了月亮不見了月亮不見了!重要的事說三遍。」 夏夷則:「……」 「我想了很久,終於頓悟破損的地方,正是畫中月亮所在。我實在沒轍了,要房子塌了我還能重建,月亮不見了我又不能貼張餅上去。」 「就這事我給團子他們寫信,但偃甲鳥卻遲遲未能回返。我身邊能解決這種事情的,也就只剩你了。我設法讓商隊將畫軸給你帶去。不好意思謊稱是貢品,因為這樣可以省去很多盤查的麻煩,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陛下琴棋雙絕,雅擅詩書,這點小事一定手到擒來。靜盼佳音。」 夏夷則:「……」 —-- 車輪轔轔,在銀燈紫陌的夾城城道上碾過,從東內駛往外廷。 晚雲壓在太極殿上,仿佛靜止的漩渦;建築背光處龐大的蒼青色陰影,足以填滿眼底。先帝利求活得浩然正氣,他認為東內大明宮過於靡麗,天子久居必失其銳。所以他起居於外朝太極宮,聽政於兩儀殿,只把妃嬪們隨意撒落在東邊的後苑,並禁閉宮門。 李焱繼位後,東內為新君空出了大片的宮宇。他毫不猶豫地避開先帝的生活重心,修繕遷居大明宮。整個宮城政治與繁榮的中心,瞬息東移,就好比破曉時升起在東方的金星。 刻意掩飾身份的馬車駛向安福門。那是夏夷則為親王時,從王府進入禁苑的必經之路。也是在這宮門前,司空尚書左僕射裴讓手持先帝敕令,稱白虹貫日,帝恐有宮門慘變,令三子李焱入宮護駕——這道至今也無法分辨真偽的聖旨,為夏夷則與他的部隊打開了通往權力中心的門禁。 他的時光在回溯。 黎陽公主精心謀劃,兩名皇子從皇帝最溺愛的李鈺嘴裡,「不經意」得到了父皇屬意對方的情報。這貌合神離的同盟頃刻瓦解,分而克之的時機終於來到。時年三月,李焱奉帝密詔即將入宮的消息傳到皇長子耳中,他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落地為王但有勇無謀。他罔顧幕僚們的勸阻,親自引兵奇襲楚王府。 楚王府,即前身的建甯王府高手雲集嚴陣以待。女眷均被遣散,壯年男丁們都手持兵刃,在王府主人許諾的重賞下勇不可擋。李焱將這牽制皇長子的戰場交與樂無異和聞人羽,自己從書房的密道中,按照偃師為他鋪設的方向,單槍匹馬走出王府,在輔興坊東門外與武灼衣及秦煬會合。 武灼衣問,殿下可是從淵底而來? 夏夷則想起那穿地而過的逼仄密道,不禁失笑。 龍潛淵底,以待其時。今騰飛在天,當昭我日月滌我乾坤。鄭王李楙以為楚王李焱正與皇長子纏鬥,當即謀發,兵逆安禮門。武灼衣說這戰場已為殿下辟好,眾望所歸師出有名;夏夷則答,我一定要贏,才不枉你們將所有可能載入春秋的污點都一一立案,百轉千回地搞出這場政變。 話說到這份上,何止肝膽相照。夏夷則極懂人心。因為他總有機會比常人見得更多。區別在於以前他充滿厭憎與畏懼,而如今毫不在意拿為己用。 鮮有人如他在出世與入世間都貫徹到底。他依然劍氣如冰,從玄冥玉虛中投擲而來,銳利地插入這人間權欲喧囂的宮禁。血花規律地濺開,真正兵不血刃。他把那些可證天道的清規戒律統統踏于馬下,他深明所有的契則想要生效,無非兩個道理:要麼人心彌堅,要麼擁有足夠強勢的背景。 他透過簾縫往外看,暮色四合下的玄武殿與玄武壇極盡莊嚴。當年他與李楙一個西縱,一個北來,恰好爭鋒於這擺奉道家始祖神位的祭壇。他如利刃般截住兄長的軍隊,不允許他捷足先登,去往皇帝病危的甘露殿。 更多的細節夏夷則已經懶得去憶起。這源于他對鄭王的厭惡。這種厭惡甚至讓他不想殺他,以免他又投胎到自己面前防不勝防。李楙持有皇帝密詔,黎陽公主卻與其女盜來兵符,禁軍分不出真偽,一時間原地不敢動彈,任憑他們兩軍相爭血流成河。 聞人羽由玄武門縱馬而入,帶來了皇長子斃于流矢的捷報。節節敗退的李楙翻身墜馬,與楚王敘手足之情,夏夷則居然力排眾議,沒有殺他。隨後楚王在部屬們全副武裝的簇擁下,進入病氣沉屙的甘露殿,一路無人敢擋。 夏夷則握著老人垂死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了讓位的詔書。寢殿中盡是波斯進貢的安息冰片,它們掩住皇帝病體的惡臭。都這樣了,那人還沒斷氣,竟像是專在等他。在夏夷則的記憶中,這也是他與父親最接近的一刻。 馬車停在輔興坊東門。這裡景色一成不變,那棵粗壯的梧桐樹新葉已發,真有幾分引鳳的偉岸。夏夷則於樹後下車,對駕車的人說:「兩個時辰後來接我。」 那人卻答:「余大人令屬下原地等候,直至主人歸來。」 夏夷則沒再強求,他拎著貌不驚人的長劍,身披霜色外衣,照例將玉璧綸於腰間,獨自步入裡坊。 —-- 三月的春風吹得複如當年多情。能開的花都開了,空氣中輪轉著水色的馨香。天幕透出暗紅的丹光,群星在東方影影綽綽。 這光色聲動與那年甘露殿前並無差別。戰場遠在北門,血氣和兵刃的腥濕在半路就被內苑的花香截斷。他捧著皇帝的詔書走出大殿,三軍披掛整齊,手持火把,見君大局已定,齊聲歡呼。手中焰光衝破沉沉黑暗,照躍殿宇。 夏夷則在夜間承命,仿佛帝星東升。玄武壇前的血污很快被刷洗乾淨,東西宮苑燈火長明徹夜未眠,慶祝新君的誕生。那人卻是最後一個到來,在承天門的門樓上找到自己。 樂無異不發一言,只走過來緊緊抱住了夏夷則。那是欣慰,還是訣別,夏夷則至今無法分辨。城頭落滿刀光劍影,城下庭燎煌煌,城外江山信美。他抱著他的臂彎非常有力,所有痛楚與喜悅都從那力道中迸發。 他空有無邊河山,卻換不回已失去的親人與愛人。他穿行於萬家燈火,如無數次的演練,徑直去往那最生僻昏暗的巷道,一如當年在承天門上從繁華到寂滅。 斑駁的城牆上盤踞著不曾點睛的龍,四周漆黑的樹影微有婆娑,自然而然烘托出詭譎的氣氛。夏夷則想這於神州中變幻不定的入口,昭示的無非是機緣。但它對某些實力雄厚者已經失去了本意。 或許他無法定義樂無異對自己的意義。縱然他百般願意回饋這樣的人心,卻始終給不了對方任何東西。在那人的願望中,摘星撈月,反倒凸顯平常,他貴為天子,卻沒有理由不親力親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我卻馬上要進入一個連我自己都無法管束的地方。我要記得我的名字叫夏夷則,是太華山門徒。擇路而行,目不斜視,想像自己還在逃亡,切勿節外生枝。 —-- 海市主人如果知曉人間帝王的心思,不知會不會受寵若驚? 公西先生見過太多壽與天齊的強橫之輩,他開的是黑市,結交的大多不是善茬。妖仙們的世界與人間互為鏡像。世有江湖,妖有海市,他是這裡的無冕之王,法外另起章程。像養蠱一樣,為邪魔鬼道圈出立足之地,反予太平盛世維繫了微妙的平衡。 所以這種交集太奇怪了。比皇帝會見魔教教主還要扯淡。 那人顯然不明白他給博賣行帶來了怎樣的災難。整個地基都在微微戰慄,從海底發出哀鳴。這與個人修為無關,是身份使然。 人君感五帝靈氣而生,不會有比這更中正威嚴的力量。相形下海市就像裝滿魍魎的匣子,被曝曬在烈日下化煙。 這轟鳴聲過了半晌才平穩下來,公西先生又以一把黑色長劍釘入廊前,就地加固封印,隨後親自迎出博賣行外。 夏夷則站在門前,守門的金磚及其鼠孫鼠輩們全縮在一邊。那人身後海天一色,卻不能奪其鋒芒。博賣行主人略看了會,再次確定不是自己錯覺,故而加倍陰沉著臉上前。 他身長玉立一揖到底:「我這九流之地,哪棲得下有鳳來儀。您可把我害慘了,想必海市中已成大亂。」 對方一語道破天機。這禮夏夷則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站在原地說自己一路避人耳目前來,情況應該還好。 公西先生瞄了金磚一眼,夏夷則連忙又說這次不關自己事,他真沒揍它。 「您若穿著天子的冕服前來,它們恐怕連頭都抬不起來。」 博賣行的主人還是流露出了「你居然毫無自知」的輕誚眼神。夏夷則這才意識到身份轉換後給自己在三界中帶來的影響。眼前滿地哆嗦的鼠妖和桃源仙居裡暴走的靈猴應是同理。說通俗些,妖怪怕他,仙靈稀罕他。 公西先生看著若有所思的天子,拿出速戰速決的氣勢。因為他的封印維持不了太久。 「帝君御駕親臨,有何指教,望明示。」 夏夷則回過神來,連忙先誠懇地表示自己不是來剿匪的。 「我有一位摯友,他偶得一卷乾坤封靈圖,視若珍寶,苦心經營多年。但不想還是在形外有所毀損。」夏夷則大致說明了下畫中出現的異象。他說他的朋友不是什麼修為高深的大妖或仙靈,這事真解決不了才來懇請自己。 「此圖乃上古仙卷,縱然是我,也無計可施。我知公西先生有一柄五色文昌筆,可於紙上生花,故前來相借。」 五色筆之說最早是從師尊清和處聽聞。以此筆作賦,文如泉湧;以此筆繪形,紙上生花。它原為道學宗師郭璞所有,這也算是他們同行中的名人。因此這可「畫生」的神筆,原本就是道家仙寶。清和苦尋多年,沒想到最後還是落入海市。 夏夷則的策略也很簡單:自己修為在桃源仙居圖原作者之下,無力回轉畫中乾坤。此間唯一可仰仗的外力,就是繪圖的工具。 「天子既開金口,這文昌筆當然得借。」海市主人冷冷道:「但陛下萬金之軀,居然為這點蠅頭小事以身犯險,置萬民社稷於何地?」 夏夷則當然知道此舉輕率妄為,但他沒想到還能被這開黑市犯盡各項天條的「賊寇」訓誡。一時間有點回不過味來。 轉念再想,又何必與這喜怒無常的化外之人多做糾纏。虛心聽取對方意見後,夏夷則說:「公西先生開這羅刹海市,所謂至情至性想必司空見慣。義有千里送鵝毛,情有捨命相奔。先生怎能以己度人,你口中無謂之舉,說不定正是我心中次重於社稷之事。」 公西先生說,你一個皇帝,有這麼個違和的朋友,不覺得奇怪嗎? 夏夷則答,先生奇怪的事還見少了嗎?你就當朕年輕氣盛,成心給你這博賣行的名頭再添一筆談資。 人妖殊途,公西先生與人間帝王更算是某種形式上的天敵。他容貌俊美,膚色森白,睜開的眼中如有磷火在燒。 「陛下言鬼魅,宛如生人。承友所托,不惜求助於妖邪。我希望多年以後,帝君還能記得今日心意,胸懷四海,平待眾生。」 —-- 公西先生引天子登榮膴之堂,藤花花妖從東西兩側穿堂而入,奉伺筆硯。夏夷則在綠沉漆的案前展開桃源仙居圖,海市主人不由得玩味問道:「陛下故友是偃師謝衣?」 「謝衣確是故人,但所托者並不是他。」 夏夷則執起文昌筆。五色文昌筆是一隻青鏤管筆。除了看起來比較華美,並無特異之處。夏夷則想,或許落于紙上方見其妙吧。 公西先生伸手虛攔了一下。 「文昌筆在落入我手之前,也曾數度易主。有些書生根本用不了,最後權當古董賣了,換些銀錢度日。有些人卻仰仗此筆,文藻日新畫物如生,從此名動天下。」 夏夷則問:「奧妙何在?」 「明月不妄映,蘭葩豈虛鮮。凡俗功利之輩,當然用不了這仙筆。此筆能畫生,也不過是執筆人精魂所致。文昌筆只是渡引的法器而已。」 「有大妖借我這筆繪製山河圖錄。畫到第五卷實在神倦,不得不暫停。妖用這筆損修行,人用這筆損陽壽。帝君三思而行。」 文昌筆歷代主人均不能長持此寶。通常功成名就後即在夢中被神人討回神筆。民間有語「夢筆生花」,指的就是這類逸聞。現在想來,應是上天恐他們不得善終而為。 須彌指間,一下湧出那麼多熟悉的人名與事名。夏夷則都有些恍惚。 他想這真如夢境般。君王的神識離了軀殼,從層層森嚴的宮禁中脫出,意有所指地來到這個異度世界。手裡握著一支神筆,以自己的魂靈為墨,為他的布衣之交在仙卷上畫出一輪明月。 煙絲繚繞,神思縹緲。他與樂無異,與阿阮他們的相遇,於自己既定的生涯而言,又何嘗不是一遭誤入桃源? 夏夷則說,只此分毫,應不礙事。 如無意外,他應該還能活個幾十年。而這幾十年間,又有多少光陰能為自己而活,能為那個人而活? 用這樣的方式,從自己的生命中分出一點點真意,如同當年意氣相托的生死。把這光輝交予那人手上,只給他一個人…… 明月不妄映。 有些東西並沒有如他所想的結束。它們一直在延續,即使換了形式,但立意不改。肝肺猶溫,他心有所愛;帝劍長鳴,他嚴陣以待。在朝與在江湖,他要做的事其實是一樣的。正因為此身辜負太多人命和人心,所以他必須要做得更好。 這不會是李朝最後一則傳奇。 —-- 商隊將天朝皇帝的回饋帶回沙漠時,西域正迎來最幹熱的夏季。 冬天時樂無異窮心積慮地忙著防凍,到了夏天又要挖空心思地儲水防旱。偃師在世間最富饒的地方長大,在他概念裡,每年夏天曲江池的水多得只能用來賽龍舟。 若要類比,這兒還真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可正因為見過人間沃土,逢故園艱辛才格外不忍心。在天地造化面前,偃師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重要。一個地方若能困住一個人,叫他忍痛割愛,那必然是極深重的眷戀與使命。 胡地夜涼,破開胡楊林的那細細一脈水源,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萎縮了。但大家既然甘心依附於此,不逐水草而居,想來定有後招。 聚居的人們,還有休整的商隊,把羊和駱駝圈在胡楊樹下,圍著狼緹首領的金帳點起篝火。火光蜿蜒處,胡笳羯鼓,歌舞馬嘶。女人們用奶桶盛酒,整個兒拖到火堆前,木碗裡是新揉的酥酡。男人和小孩們吃的吃,喝的喝,興致勃勃地聽東回的領隊講他在長安的見聞。 對他們大部分人而言,綠野千里麥粟飄香的國度只存於想像。充任狼王使節的胡商不厭其煩地形容長安城的雄美,以及天朝皇帝的慷慨。樂無異突然插嘴問:「他……天子的氣色如何?」 胡商說鑾殿那麼高,他離皇帝那麼遠,那些黃金還照得他眼花,怎麼可能看得分明。 樂無異抓抓頭,心想自己也是白天被曬多了。碰到個見過夏夷則的人就想問他過得好不好。商隊又沒鯤鵬,來去皆需三月之久。就算三個月前他過得不錯,三個月後也難免沒個災病。 他想,還不如去桃源仙居裡找找,說不定夏夷則有留話給他。 白天剛拿到畫軸時進去發現畫裡是傍晚。他哥找他有事,樂無異不好久呆,又退出來了。現在再進去,果然畫中乾坤已是中夜。 月亮失而複現,如波斯古國的銀盤般掛在天幕。皎皎其華,照得煙雲盡散澄空萬里。樂無異看得熱淚盈眶,心想不愧是夷則,太靠譜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月色,覺得真的很美,較舊時更有種清絕的光輝。或許這是畫月之人給他帶來的臆想。月輪掛在天邊,一如同千里之外的長安。偃師心裡突然彌漫起薄霧般的鄉愁——長安也是他的故鄉。那裡也撒落著無數牽掛。 樂無異腳下步伐加快,似要逐月而去。但那毫無意義。無論他怎麼追逐,月亮總是不近不遠地懸照在前方。 他朝著月亮的方向,穿過落花滿地的籬笆竹牆,去往視野更開闊的湖畔。他那麼篤定,仿佛冥冥中有什麼力量牽引著。而前方,真的會有人等他。 夏夷則在湖心翠色的亭子裡。 天色那麼暗,亭子也是深色的,他白衣從風,遠遠望去,不能更真切。 這也太不靠譜了。 樂無異想,難道他真的藏身在畫裡,如此偷天換日隨著商隊來到捐毒? 他怎麼能做這種事?樂無異無法想像京畿局勢可能出現的變故,只覺肝膽俱裂。可很快這些都被洶湧的情感掩蓋過去。胸口發熱,腦袋發昏。天塌下來也是過後才要計較的事兒。這一刻,他只沉湎於這意外重逢的巨大驚喜。 「夷則!」 樂無異叫著那人的名字,從浮葉的棧橋上跑過去。這個過程中,他還有點腦容量去思考旁枝末節。比如這情況茲事體大,要怎麼跟哥哥說?該用什麼禮節接待……他不懂啊! 他一邊亂七八糟地想,一邊跑過去。夏夷則站在那裡,像不遠不近的月亮,像一個玄機。他微微含笑,仿佛旁若無人,眼角眉梢卻又極是會心。 「夷則!」 他手裡的劍明如辰星。他可與你並肩而戰,可為你重塑日月再造河川。他不對你輕言相諾,但他說過的每句話都有必須實現的意義。 想那誓約貫穿始終,從人間一直到桃源。 月光投射在湖心,把夏夷則的身影筆直地映照下來,立於亭中不偏不倚。這幕幻景在樂無異跑到他面前時,開始消散了。 如山澗的朝雲清露,靈力所系的幻像繚繞著飛散,逐行褪去夏夷則的身形。落筆時意念太深,引入畫中的精魂才得以生出這樣的羈留。樂無異茫然地站在亭子裡,接受一個早有預感但又讓他無比心安的真相。 月光照臨的地方都有他曾經回來的證明。偃師覺得不會再有比這更動人的離言。他想你的禮物和你的思念我都收到了。月亮畫得真漂亮,那月光曾照著你回來,也希望它照耀在我最終願意死去的地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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