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如在一棵李樹下坐化。
五月的李樹掛了滿枝青果,李又為本朝天姓,可謂有因有果。 對這高僧而言,真是警醒世人的好去處。慈恩寺的沙彌們圍樹跪了一地,雙手合十,脖子橫得筆直,正襯身後兵甲手中寒刃。 僧人們跪著,皆視死如見菩提真身。那種虔誠,忍默,乃至麻木不仁,仿佛冥冥艮古中而來的神佛之力,瞬間壓住現場殺戈。 武若蘭淒厲的笑聲劃破慈恩寺高閣晴雲。 武灼衣,你逼死你叔爺爺的手段,和當年皇帝逼死你父親可謂如出一轍! 「李焱封你忠王,你還真不負聖恩大義滅親。從你含恨而終的祖父到你冤死的父親,這麼多血債都洗不亮你的瞎眼嗎?李家歷來薄待功臣,殘害忠良是為平常。當年李焱無人可用,自然對你掏心掏肺,一旦他穩坐龍椅,豈會讓兵權旁落。」 「你自以為是千里馬,在李焱眼裡,卻不過是卸了磨就能殺的一頭驢!」 武若蘭眼中的怨毒淩亂起來,灼衣灼衣,你怎麼不懂呢。我與你四叔全心栽培你們兄妹,是希望你們洗刷武氏兩代屈辱,光復門楣,不是讓你們都去給人當踏腳石啊! 武灼衣臉色鐵青。樹下坐著叔祖父的屍體,面前是視為親母的姑姑,禪房裡還押著父親的弟弟——他身有殘疾,卻胸懷經世之才的叔父武穆之。 血緣的力量太可怕了。武灼衣一生磊落,也在這樣的煎熬中恍惚起來。忠奸是非在沒受到考驗前自是錚亮的豐碑,但任誰也沒教過他忠義該如何在骨血相殘中自傲自持。 掌心濕冷的液體浸入兵器莖緱,從刃口往下滴落,然則那又不是血。武灼衣覺得,點滴絞幹的,應是自己的某種信仰與熱忱。 武若蘭看他面如死灰,胸腔中膿血都在絲絲化煙。 「真是傻孩子……」她咬牙笑道。武家人丁凋零,三代十一口皆賠付于李朝江山。或為他們戰死,或被他們殺死。武若蘭為撫養武灼衣兄妹,立誓終身不嫁。 「那本來就是李家欠我們的,姑姑去取,到底有什麼不對?李焱不費自己一兵一卒,甚至不用擔屠戮功臣的惡名,就將我武家滿門盡誅。用心險惡猶在其父之上,你卻還傻傻地以為,得遇明主?」 她自知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更加孤注一擲地將仇恨的種子撒滿足底。哪怕有一顆抽枝發芽,結出血色的花,都能慰她於無間地獄。 「灼衣,你要記住,姑姑不是敗于李焱之手。」她指著武灼衣眉心,巧舌如簧:「是因為你——因為這是武家家主的決策。姑姑作為武家人,奉命而行,九死無悔。」 「姑姑先走一步。想今上仁德,不會讓我們骨肉分離太久。」 —-- 「若蘭去了?」 「咬舌自盡。」 禪房中逆光的形影盤腿而坐,初夏暖風熏人,灌進他袍袖裡卻獵獵作響,好像撐起那衣料的是一捆柴火。 武穆之點點頭:「那也該輪到我了。」 武灼衣冷冷道:「侄兒配劍可借叔父一用。」 「我們都便宜死了,你拿什麼給皇帝交差?李焱是個明事理的人,但他畢竟是天子,不讓他消這口惡氣,遲早還是要撒回你們兄妹頭上。」 相對武若蘭,武穆之淡定得像個局外人。他給侄兒點撥迷津。這讓武灼衣想起七歲時,叔父在自己面前攤開的第一本兵書上,以新墨圈出「上兵伐謀」四字。 武灼衣想著,倒吸一口涼氣:「侄兒有一事不明。」 「說。」 「若蘭姑姑與父親關係親厚,時至今日,她或許真有憤恨難消之情。但侄兒卻不覺叔父有不平之意。」 「再者,你們目的若是把持朝堂,甚至是……讓這天下易主,那當年叔父為何鼓動我與姑姑扶持三皇子?你明明知道,先帝三子中,唯今上有君才,不可能聽憑擺佈。」 武灼衣閉眼:「叔父,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武家馬上取功名,以拒寇平匪馬革裹屍為榮。我一個殘廢在這家中,與活死人無二。」武穆之拍了拍自己的廢腿:「我們兄弟四人,大哥三哥戰死沙場,你父親性格剛強暴烈,難勝家主之位。但只因為我是個瘸子,你們的祖父護國公,寧願賭滿門殺身的禍害,也不肯丟這老臉。」 武穆之語調緩慢平和,仿佛那仍是與己無關的陳年舊談。 「時間久了,這武家家主的位置,和皇帝的龍椅一併,也不是那麼有意思的東西了。我只是想試試,看我這具行屍走肉,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能把這長安城的天掀得有多高。」 「既是以江山為擂,那得棋逢對手才夠看。李焱才高勢孤,先與其謀,事半功倍;後與其鬥,其樂無窮。」 光照不曾轉向,但武穆之的臉卻變得異常清晰。瘦削青白的臉孔上,鑲有一雙冰冷無情的細長眼眸。那奇異的光彩仍環繞在他周圍,一直透進他的骨髓深處。與之相對的,是武灼衣二十七年來,血肉模糊的敬仰與幾近虛妄的志氣。 武灼衣怒極反笑:「叔父志比天高,何須掀天。你與今上棋逢對手,不惜將滿門血親盡做棄子,去賭那意氣之爭。簡直……喪心病狂!」 「意氣之爭?」武穆之玩味地說:「或許把你雙腿砍去,讓你再也不能騎馬陷陣,你方能明白何為意氣之爭。」 武灼衣還想爭辯,武穆之卻意興索然地搖了搖頭。 「這天下我武家不爭,自有其他人去爭。我既爭敗了,當心服口服。至於你和濯裳,我可沒有對二哥的子息寄予什麼厚望。在李焱治下,你們能活得無疾而終,就算是鬥贏他了。」 迎著武灼衣終於迸出仇恨的目光,武穆之冷冷一哂。 「李焱對你們兄妹還不錯。若蘭生前最愛美,你們設法給她求個全屍,權當償還她的養育之恩。」 —-- 楚王奪嫡,武家居功甚偉。不僅擁戴有功,更兼勤王美名。 事成後李焱慷慨地展示了他為人君的恩義。彼時江陵兵精,甲於天下。武灼衣異姓封王,為時所重。同年其妹武濯裳選侍入宮,居四妃之首。第二年武貴妃誕下龍鳳雙子,帝再加武家食邑千戶,一時武氏兄妹風頭之勁,並世無倆。 天子腳下,沒有什麼比雲泥之別的跌宕劇情更讓長安人津津樂道。忠武王府門可羅雀,慈恩寺外兵戈森嚴,茶館酒肆間風雲幻變。時人看沉浮,閒人看稀奇。言有鞭辟入裡,路有竊喜之心。樂無異領著弟弟在街邊買了支糖葫蘆,小販身後站著兩書生,引經據典地又給他複習了一遍武家謀發的全流程。 樂小咩一手擎著糖葫蘆,一手牽著老哥衣袖,心不在焉地被拽著往前走。天氣暖和,糖漿都有些融化了,樂小咩吃得嘖嘖有聲。樂無異突然止步,身後樂小咩措手不及,糖果子戳歪糊了滿臉。 行人和沿途叫賣的商販們連滾帶爬,給徐徐駛來的車隊讓出通道。沉重的木輪輾落深深的轍痕,押斬武穆之的囚車經過面前時,人們的議論聲詭秘地壓低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吹出尖利的哨聲,像索命的小鬼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地揩油。 「哥哥,那是什麼,那個人為什麼被裝在籠子裡?」 樂無異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彎腰把弟弟抱起來,排開人群往外走。 到了僻靜處,再把弟弟放下,哥兒倆牽著手,繼續繞道而行。 「哥哥給你做的竹馬喜歡嗎?」 「喜歡。小虎小玉他們都沒見過能自己跑的竹馬。我說,這是我的偃師哥哥給我做的。小虎還問我,偃師是什麼?」 「那你怎麼回答?」 「木匠裡的神仙。」 「……」似乎也微妙地扣題了。 「下次回來,小咩大概有這麼高了。」樂無異在弟弟頭頂比劃了一下:「可以騎小馬駒了。西域的桃花馬可漂亮了,小咩想要一匹真正的馬嗎?」 「小咩想要一隻饞雞。」 「……為什麼?」 「小虎他們不信我坐著這麼大的鳥回家。」樂小咩做了個鯤鵬展翼的姿勢,雖然看起來更像小雞啄米。 這可難倒哥哥了。樂無異說,鯤鵬太難得了,你換個別的行麼? 「那,要個小妹妹行嗎?」 樂無異蹲下身,和弟弟保持視線平行。 「小咩,這話可不能在娘親面前說。」樂無異板臉叮囑:「娘親會傷心的。娘親也想生小妹妹,可她身體不好。難道你為了要小妹妹,就不管娘親了嗎?」 樂小咩奶聲奶氣地回答:「我沒要娘娘生小妹妹。娘娘說,哥哥如果娶媳婦,就能生小妹妹了。」 「……」樂無異爆了他一栗子:「你傻啊,你哥我就算有了女兒,論輩分也不是你妹妹好麼。」 「我不管,比我小的,都是小妹妹。」 兩個人一路胡攪蠻纏,不知覺間已經走到昔日定國公府前。這宅子是御賜的,天家不開口,也無人敢動。牆脈蔓草叢生,朱門漆色已舊。門前停著一輛青布簾的馬車,這車雖樸素,拉車的馬卻毛骨純正,神駿非凡。 趕車的人乍一看比樂無異還白淨,偃師笑著對他說聲「久等了」,便挑起簾子往車裡鑽。上了車後又去拉樂小咩,趕車人殷勤地在下面托了孩子一把。 樂無異在車裡把弟弟圈在懷中。車身巍巍顫顫地一路顛簸而去。 「我們要去哪裡?」 「去拜訪哥哥的一位朋友。」 「是去哥哥朋友家做客嗎?」 「是呀。」 「哥哥朋友家好玩嗎?」 「應該好玩吧。他們說那兒什麼都有。」 「也有小妹妹嗎?」 「……」饒命,這孩子的執著到底像誰啊? —-- 傅清嬌當年口口聲聲要生女兒,說受夠了樂無異的熊,如果自己生一定要生個貼心小棉襖。結果事與願違,傅清嬌捨命生下的,還是個潛力無窮的現世報。 樂家一舉得男,無異卻暗中松了口氣。即便他與養父母親密無間,卻也架不住兩頭牽掛。這時樂家夫婦若有一個親生的孩子承歡膝下,多少能減輕偃師心中的愧疚。 還有傳承香火問題。樂紹成為人豁達,此事在愛妻愛子面前絕口不提。但樂無異傅清嬌作為樂家子媳,不可能沒有絲毫觸動。 腳下回廊曲折蜿蜒,兩旁假山如列繡屏,澗水潺潺聲異常幽靜。昔日楚王府總管余長青在前方帶路,不時拂起廊中裝飾的紗紈,便於兩人穿行。 樂小咩初次到這麼大的房子裡做客。他一面捏緊兄長的手,一面左顧右盼。 「這邊請,陛下久候多時了。」 李焱站在藤花花架下,頭頂紫蕙如瀑雲。五月荼藤花勢盛大,可謂感天動地。他察覺身後有動靜,便側首相望。 樂小咩牽在兄長身側,只微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看。孩童初發之心,似乎對那種美麗與威嚴,有著更為純粹的感觀。 樂無異抓抓頭,正在煩惱開場白。瞄到旁側垂首侍立的餘長青,想起剛才他說天子久候,瞬間福至心靈。 「讓你久等啦。」 時隔三年,他終於又回到這人面前。李焱微微一笑,他自己都覺那個笑容溫暖和致。內心有什麼東西鬆動了。而他幾乎無暇掙扎。逝水年華在晴空下流離蜿蜒,浸沒彼此的時間。天子稍加垂目,就能看到水面映照出夏夷則的光影。 只要能等到,就不算久。 夏夷則轉眼去看樂無異身側的孩子。偃師在弟弟頭上拍了一把。 「去,給陛下磕頭。」 樂小咩二話不說,跑到夏夷則面前,筆挺挺地跪下,一邊磕一邊三呼萬歲。足見家風嚴謹,嘴巴甜脆。 夏夷則笑著把孩子扶起來,就近端詳。他說這孩子寬額方頤濃眉大眼,頗有乃父遺風。一看就是精忠報國的好苗子。 而我就是不學無術色迷心竅死到臨頭猶不知的蠢蛋?樂無異問。 「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雖然嘴上沒直說,但夏夷則分明一臉「你怎麼不記記我的好」的認真。 樂無異撇嘴,聽夏夷則又問:「定國公夫婦也在長安城中?」 「爹娘和我一起回的長安。他們忙著拜訪親友。」無異指著弟弟:「這孩子死活黏著我,不肯隨爹娘同行。我沒轍,只能把他一起帶來了。」 夏夷則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樂無異中氣十足地回答,樂小咩。 「……」想到「禪機」前車之鑒,天子還特意重點詢問是哪個小,哪個咩。 樂無異回答,小不點的小,羊咩咩的咩。見夏夷則臉色哽咽,偃師連忙解釋這是小名。他娘在天玄教待產,支開窗戶看到外面幾隻山羊在咩咩叫地啃草。看著看著就胎動了。所以給取了這麼個乳名。 至於孩子正式的名字,樂無異表示還沒取好。他和樂紹成的提案加起來有幾十個,傅清嬌挑花了眼,左右難決中居然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樂無異說,要不你給取一個。想天子賜名,我爹娘肯定不會有意見。萬一這乳名再順溜地叫上幾年,最後既成事實——待我小弟高中魁元,金榜上題著「樂小咩」三個字,還不要被你笑上十年份。 「你怎麼知人一定讀書考功名?說不定令弟有習武拜將之志。」 樂無異眼一翻,說那更糟糕了好麼!陣前單挑,來將通報姓名。你覺得樂小咩這個名字是不是很有懾敵的笑果? 旁邊餘長青的肩膀都抖了幾下。 夏夷則憋住笑。言稱既然事關國體,那自己得慎重地取這個名字。 「定國公夫人身體可有起色?」 夏夷則這麼問,樂無異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夏夷則說要不請傅清嬌入宮,讓太醫所延診。無異歎了口氣,說娘親這病是天玄教專業範疇,普通名醫恐怕束手無策。 傅清嬌嫁給樂紹成時正值玉貌綺年,樂紹成也並非垂垂老翁。然兩人近二十年無子,這其中必有隱情。 傅清嬌是天玄教教徒,自幼修習教中秘術。無怪當年她年紀輕輕,卻實力強橫。但這秘術卻對女子生育有礙。夫妻倆執拗了二十年,她最終還是瞞著丈夫,硬散去全身功力,只求能為心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 此舉大傷經脈,加上傅清嬌強行受孕,這孩子生得破釜沉舟。最後雖有幸母子平安,但傅清嬌的病根也落下了。 這事夏夷則斷斷續續聽樂無異說過。但還是首次聽到完整的前因後果。他很容易就聯想起母妃紅珊。知君情深不易,故捨命相奔。或許紅珊有與傅清嬌一樣的決然深情,卻沒有她遇人的運氣。 這其中也有男方身份的客觀限制。 套出夏夷則心中感慨後,樂無異這麼寬慰他。 似乎有皇帝這個身份做幌子,樂兄就很容易原諒許多事。 「這不叫原諒,這叫體諒。」樂無異給他糾正。並說正因為是你在這個位置上,我才有機會體諒。何況能理解卻不能原諒的事,的確也因人而異。 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樂小咩在旁邊熬不住了。夏夷則便讓餘長青牽了孩子去內宮,由乳娘帶著,陪小公主玩耍。一聽真有小妹妹,樂小咩可激動了,當即拋下老哥跟人走。樂無異看著他背影憂心忡忡,說這麼長歪了會不會成為採花大盜。 再過半個時辰,夏夷則要前往延英殿議政,讓樂無異自便。偃師吞了一口茶,連聲說你忙你忙,看看太陽都要落山了,我也要帶小咩回去了。 隨後他補充了一句:「過幾天再來看你。」 夏夷則想了想問:「樂兄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 「西域今年算是風調雨順,而且距最乾旱的季節還有兩月。」樂無異說如無意外,能待到他老哥寄信來說缺水之前。 「那你明天就來。」 「啊,有什麼事嗎?」 「我要離宮,前往禁苑避暑。明天就動身。」 築于長安西北部的禁苑,是最宏美的皇家苑囿。北枕渭水地高風爽,為歷代帝王夏天時的最愛。有的皇帝去得太頻繁被諫臣批鬥,但李焱即位三年,卻還是第一次說怕熱要去避暑。 他對樂無異說,你也一起來。 樂無異看著他:「這是命令,還是好意邀請?」 夏夷則說,是命令。 樂無異拍桌而起,寧死不屈地看著對方。 那就只能去了。他肅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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