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則在夢中回到桃源仙居。
他受樂大廚所托,去雞舍裡拾兩個蛋。這無非是毫無技術含量的跑腿活兒。他玉樹臨風地跨進了雞舍,不想一陣殺氣撲面而來。 他與眾雞大眼瞪小眼。夏夷則沒料到撿雞蛋居然是這麼危險的工作,有些猝手不及。雞群中已有悍勇者抖動著雞冠雞毛站起,作為名至實歸的侵略者,夏夷則也只能硬起頭皮。 「諸位稍安勿躁。」他拿出鸞殿上安撫群臣互訌的氣魄:「在下只是受人之托。總之,我就拿兩個,絕不貪多。」 所謂以德服人,根本就是帝王用武力將敵人碾平後的自我意淫。 廚房裡樂無異從夏夷則手中接過兩枚雞蛋,看他頭髮上還粘著雞毛,伸手給他摘下來。 「別啊,不就兩個雞蛋麼,幹嘛突然變得那麼偏激。」偃師一臉為民請願的懇切:「武力當然是王道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慎行霸道之事。」 夏夷則言樂兄還懂王道和霸道之說? 樂無異一邊攪拌蛋液一邊說,不就是「不乖,碾過」和「乖,也碾過」的區別麼。 夏夷則略加品析,還真是這個道理。繼而冷哼一聲,說我一向恩怨分明,豈會無緣無故針對他人? 武灼衣不就是嗎?樂無異背對著他說,哪怕沒有他姑伯謀逆之事,你也會想其他辦法削弱他的兵權。我爹是過來人,他說這本來就是無解的死局。為君者,若使乾綱解弛,太阿旁落,對國家也是另一種悲哀。 你的聰明和你的位置,決定了你對任何人的信賴都必須有底線。這是我哥說的。真煩人啊,他對你根本是知己知彼隨時開掐的預備。 偃師在爐灶前,仰頭倒著看夏夷則,臉上仍是輕鬆的笑。 「夷則,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為所謂大局站在尷尬的對立面,你還能保證破除萬難,待我如昔嗎?」 —-- 殿上堆繞安神的帳中香,就像皇帝的夢境般,浮雲蕩邈緣慳虛實。他睜開眼,看到頭頂華美的帳幔。鉤懸冰綃,紈墜明珠,美得十分真實,必須是自己勤加修繕過的大明宮。 比較不真實的是樂無異。他一把掀開逶地的帳幔,手裡還拿著個梨在啃。 「你醒啦?」他嘴裡吃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 夏夷則昏昏沉沉的,如此衝撞下也沒能完全清醒。發出的聲音黯啞,自己聽了都嚇一跳。 「你還在……?」 樂無異停下啃梨的動作,夏夷則解釋說,我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以為你早就離開了。 「你燒糊塗了吧?」他嗤笑道,「你才昏睡了一天一夜而已。」 夏夷則皺眉不說話,不知為何,看他病怏怏的,偃師卻有種詭異的歡脫感。他坐在天子禦榻邊嘮叨,說我見過你受傷,還是第一次看你生病。是真病,不是裝病! 夏夷則覺得頭更疼了,勉力不朝龍遊淺灣遭蝦戲落毛鳳凰不如雞的方向自虐。 「人總有旦夕禍福……」他咬著牙說。 「既然醒了,就把藥喝了吧。」偃師轉身端來小只的銀碗。盛藥的碗遍嵌珠玉螺鈿,端碗的人滿是詭譎笑意。夏夷則瞬間代入無數疑雲密佈的歷史場景,總覺得這藥喝下去的話,整個時代都要不好了。 樂無異把他扶起來,夏夷則的皮膚沒有這麼熱過,雙頰燒出不正常的血色。天子服藥的時候,偃師左右端詳,說怎麼才一天光景,下巴都瘦尖了? 他不是體質偏寒的問題。他是寒上加寒,以寒為恃的類型。皮膚下仿佛滿是凝雪冰晶,體溫升高一點,就給融消了。 他去握他愈加有骨感的手指。夏夷則根本沒力氣掙開。 藥的苦香在帳內暈開,樂無異念著不知從哪本風月雜集上看來的不良句子。 這真是……飛龍落藥店…… 豈知逸塵子大俠也讀過,咽下藥汁後說:骨出始為汝? 樂無異瞪眼:人言夏天風寒發熱是因為太笨的緣故,幹我何事! 祆神的金鷹要回去神明身邊,公主為留住戀人,自絕飲食日漸衰弱,最後形銷骨立而死。金鷹銜起公主的一根肋骨,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去。公主如願以償,終於能和愛人永遠在一起。 「……」 陛下真博聞廣識。樂無異說,這種流傳在沙漠上的神經病故事也耳熟能詳。 當然,諸如此類不合邏輯的淒美傳說,不止西域,天下隨處可聞。他哥有的是美貌姬妾,生下的女兒也有幾個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每次做叔叔的遊歷回來,這類題材在女性聽眾中尤為受歡迎。見大夥聽得淚水漣漣,本意是想和大家一起分享奇葩邏輯的偃師不知如何是好。 可眼下,這種有點貴恙的故事,被病裡的夏夷則娓娓道來,兩者相映,自然而然就帶上了蒼白華光的病態美。樂無異覺得若由他去沙漠裡給人講故事,姑娘們都要哭成月牙泉。 如果不能理解群眾的審美,或許可以想想各自的母親。那至死靡它誤盡蒼生的力量,在凝望對方時,怎麼可能沒有絲毫領會。 樂無異覺得夏夷則不該是這麼善感的人。反正肯定是病了的緣故!各種目光迷離言辭閃爍,初看還覺得心癢難耐,看多了不免微妙。總懷疑對方在欲擒故縱地噁心自己。他把夏夷則摁下去,說你好好休息,爭取在生日前好起來。 夏夷則問,出什麼事了? 樂無異瞪他,說你到底有沒有愛民如子的自覺?你病不好,天長節大夥怎麼過?巴巴指望了一年的休假和熱鬧都要泡湯,屆時民怨沸騰人心背離…… 我知道了。夏夷則連忙道。 —-- 夏夷則睡下後,偃師從紫宸殿出來,他在東內來去自如,比縱馬負箭橫闖月華門的李鈺還富有傳奇色彩。他和天子在禁苑裡出則同車入則攜手的傳聞已然風靡宮闈,多少還轉移了大家對忠武侯與武貴妃的注意力。對於宮人與權貴們的關注,甯王適時出來解惑了。 他從樂無異家世背景的剛正不阿一直講到樂無異本人擇業的偏門冷門。總而言之就是受到命運點化的方外異士,為帝君布衣之交,這次只是回來探望故人,了不得還要走的。皇帝留他不住,自然會對他比較親厚——大家意會下今上的師尊訣微長老,就能明白樂無異的定位了。 有甯王分憂造勢,樂無異在東內果然也過得與清和一樣順遂。反正又不會留下來跟大家分寵,對他好一點,皇帝也高興,何樂不為。樂無異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愣頭青,知道怎麼擺寵辱不驚的排場,怎麼擋不懷好意的逢迎。 偶爾還會對夏夷則心懷感激。覺得對方不知覺間就賦予了自己全新的技能。行走江湖,總有用武之地。 他下臺階的時候,一個小黃門突然從旁側抄到面前。 「樂公子,太液池拂翠亭邊有人相候。」 樂無異微怔片刻,連忙朝對方點頭表示謝意。 拂翠亭下站著一位佳人。 在宮苑中,美女就跟香蒲上的蜻蜓一般常見,而且通常三五成群。這位也正好穿著翠色的衣裳,但遠遠望去,偏覺落在醒木間的不是蜻蜓,而是傾國傾城的和氏璧。 樂無異讀過形容女子貌美最可心的句子,是「光明漢宮,竦動左右」。當然要達到這個意境,還需要一個相對壓抑的環境。像阿阮的美態是天人合一,春光自明媚,還能怎麼照亮。 面前女子的美麗因地制宜地達到了書中理想的效果。看得顏控的偃師九死無悔。他不禁想起阿阮,當然不是指形貌上,而是指美的程度。 「你是……」 美人身後的宮婢代答道:「這位是薛昭容。」 樂無異還沒反應過來,薛昭容已盈盈斂衽拜禮,聲音壓得很輕。 「是甯王殿下讓妾身前來。殿下說,公子自有用得上妾身之處。」 樂無異面露驚詫。因為她最像阿阮的地方,居然是聲音!他終於想起自己托甯王幫忙的事,不禁長籲一口氣。 「這個……」他有些尷尬地摸頭:「還勞煩娘娘親自來一趟,真、真是不好意思!」 薛昭容垂目和婉道:「不麻煩,公子儘管吩咐就是。」 薛昭容位列九嬪,而樂無異不過一介布衣。昭容顯然是聰慧剔透的類型,又經人點撥,所以對偃師態度恭敬。難能可貴的,是恭敬得十分得體,絕不流俗於諂媚。 面前的妃子無疑擁有非常優秀的家世與教養。也可以想像她與武貴妃一樣,是天子與重臣權臣間勢在必行的聯姻。樂無異想夏夷則還真是把皇帝的感情和婚姻都當事業來經營了。 但再想他與其母在宮中的遭遇,就不難理解當今天子為何會格外重視妃嬪的品行。 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面前薛昭容從侍女手上拿過畫軸,雙手呈遞而來。 「這是甯王殿下託付的。」 樂無異也連忙雙手去接。他打開畫軸看了一眼:「冒昧問一句,娘娘是否已經看過這幅畫中的人物?」 薛昭容說看過。 「那,能不能請娘娘暫時改變下說話的口氣和方式……嗯,就儘量按這畫中女子的感覺……」樂無異支支吾吾地提出意願。 薛昭容側首想了想,微笑道,妾身當盡力而為。 —-- 夏夷則一直病到誕節前夕。因為他病著且不臨朝,禦史台也好,朝中不爽武家的勢力也罷,都只能按下不發。當然眾臣不是傻子,不會想不到皇帝後期裝病的可能性,於是天天有人去皇帝寢宮外轉悠,企圖逮著皇帝憋悶不住人贓俱獲。 然而今上在太華山的道行不是白修的,再加上身邊有從來宅出高度和深度的樂偃師相伴,夏夷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過得很舒坦。但有犯顏直諫潛力者請求面聖,皇帝就會推脫我支撐著病體看奏章已經很疲累了。 然後紫宸殿就被奏疏淹沒了。 短短數天,樂無異就充分領教了為什麼歷史上總是明君少昏君多的道理。奏章上的一堆關鍵字偃師都能倒背如流。從偏私屬眷重武抑文一直罵到武灼衣佞幸之臣。樂無異同情地說早知這樣還不如支持你乾綱獨斷我以後再也不損你了話說佞幸是什麼意思? 支著額頭處理政務的夏夷則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慶賀天子壽誕的天長節卻是要照常進行的。引用樂偃師的說法,病好了當然要慶祝,病沒好正好沖喜。夏夷則對禮部的請旨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寫了上去,樂無異看著宮苑裡逐漸張燈結綵的氣氛,也有了點深藏功與名的寂寞。 夏夷則生日前一天,在甯王的極力攛掇下,天子于紫宸殿降宴。名義上是近臣們給天子進酒暖壽,實際上連吃帶喝全是夏夷則自己提供的。 「不要讓小武唱。」倚在軟榻上的皇帝說,他只會唱「傳聞賊滿山,已共前鋒鬥」這種詞,聽著老覺指桑駡槐。 被嫌棄的武灼衣把頭別過去,身邊文采風流的葉靈臻兩肋插刀,說那我來獻醜吧。 對面樂無異說別別,還是我先來,你才高八斗如果把名作都唱完了,我就真只能獻醜了。 其實不用奇怪樂無異樂於當眾獻醜。他本來就自以為很有藝術細胞。跳舞也好,唱詩也罷,重在參與。他那破鑼般的琴聲和喉嚨與他冶豔的五官相映成趣,對夏夷則以外的人來說,倒也充滿曠達的異域風情。 不過這畢竟是御前表演,目的是打動君王,而不是自得其樂。 偃師唱「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夏夷則說你老家就在陽關外。偃師再唱「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夏夷則說你多大臉已經天下何人不識君? 樂無異覺得皇帝莫名針對自己,還是李皎修煉成精,出來打圓場說這良臣益友齊聚一堂,樂兄卻專唱離別之音,當然有拂聖意了!還是讓豪放婉約兩手抓兩手硬的我來吧。 黃河之水天上來…… 等等。才起個頭皇帝就給甯王拍磚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李太白的粉絲,但能別提黃河嗎?眼看又要了洪澇災害易發的季節。 甯王不以為然地笑笑,信手續弦,委婉樂章悠悠揚揚明滅而起,所有情節都在水波間溫柔蕩漾。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魚藻宮中,偃師就引用過這首。樂無異當然很容易比擬那人心境,這是他們應得的默契。這樣的扣人心弦,在他們之間通常會變成種種損人不利己的笑謔,但平白無故由第三者道來,一針見血的氣味,實在是……過於微妙。 禦階上夏夷則若揚若褒地笑著聆聽。手裡摩挲著明玉的扇柄。 伶人們開始踏歌起舞,奢華豔曳,飄飄欲舉。上有無情天,下有別離地。樂無異能感到那從高處投來的目光。相隔重重下幾乎讓他汗顏。但他始終不曾回望,臉上也猶自帶笑。道不清那是灑脫,還是心虛。 —-- 用裝病把武家舊部謀反的「重案」熬成「無頭公案」,樂無異覺得不像是夏夷則能想出的歪招。八成還是甯王掩袖工饞……不對,是替君分憂。 樂無異不禁好奇李皎這等曠世奇才是怎麼被夏夷則發掘並起用的?夏夷則自己也想了半天,說把這人捅到自己面前的起因,是有人告發他牽涉武貴妃被刺案。於是夏夷則宣李皎進宮問話,據說甯王還是侍衛們從聞香樓花魁的鴛帳裡拎出來的。 一夕得見,三生恨晚。從此甯王就突然對皇帝殷勤起來,每日進宮晨昏定省。 樂無異問,莫非他被你的王者之風折服,認為自己終於等到值得輔佐的明主? 不是……夏夷則面無表情地說,他看上了我身邊的一個宮女。 樂無異覺得這太好笑了。特別是夏夷則用那種表情說出來尤為好笑。笑夠了後他把畫軸扔到夏夷則懷裡,說這是甯王的拳拳之意。 「你收受了他什麼好處,居然為他拔頭籌?」 權貴賄賂皇帝的近侍,在誕節獻禮那天,讓他們將自己的禮物放在前面引起皇帝的注意。這歪風邪氣由來已久,無怪夏夷則有此一問。 「簡直誅心之論。要不是看他畫得好,在藝術層次上引起了我的共鳴,我才懶得蹚這渾水!」 丹青一途,以「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十字可評千古。畫形容易畫神難。李皎才華匠心兩全,但在沒見過本人的前提下有這等造詣,恐怕還是因為他對此事頗有感觸。 李皎太敏銳,無論是對人情還是對八卦。當然於他而言,這兩者是互通的。夏夷則看著那副畫像,許久後也只能感歎:「畫得真好。」 樂無異見他目光深湛,柔情似水,突然若有所悟地說,你師姐簡直目光如炬,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子。 夏夷則一言不發掩起畫卷。縱然他足夠自矜自信,卻也覺得這事有義務和對方解釋清楚。 「無異,我對阿阮……」 他想說自己對阿阮的感情已今非昔比。至少沒有任何執念與自縛。前世因緣前世了,又不曾留下任何所遇非人生不逢時的憾恨。自己水中窺月隔岸觀潮,只是因為那些盡善盡美之物,放進任何一個時空,都得寄初心可慰平生。 樂無異撐在案幾上呵欠連天,欠奉了對方一個「我懂我都懂」的眼神。似乎還覺得夏夷則的憂心俗不可耐。 「我說的多情不是指這個意思。」樂無異說你是太懂怎麼平均分配感情了。該給多少,給哪個類型,都井井有條錙銖必較。不會缺斤少兩,但要多的也沒有。 夏夷則聽他說得雲裡霧裡,當即橫切一刀:那我對你是什麼感情? 偃師琥珀色的眼瞳中映出帝王的身影。他的蘊藉從容都讓提問的夏夷則略有心虛。 我們不能和任何人類比。當為情死,不為情怨。這兩者我們都不沾邊。哪怕明朝分離,不得相見,也與攜手一生並無差別。 感情怎麼可能成為人生的全部!我志不在此,你責無旁貸。 夏夷則想,能有這般心志,或許多少也需要一些天賦。這就成為了世人眼中的怪胎。 不是不愛紅塵競逐兩廂情深。但有較之更加純粹的欲望能填補這些空陷。好比醉心神兵的劍師,在疑難雜症上苦心孤詣的醫者。皇帝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境界在此間略勝一籌,他說你果然是你師父的徒弟…… 「陛下這麼誇我,我真不好意思。」他臉上可沒有絲毫自謙的顏色。樂無異說你曾言初見阿阮時便知其不得長久,可仍義無反顧地去為她爭取所有生機。盡人事至此,憑誰都死而無怨。那麼,你也會這麼對我嗎? 「……」 「如果彼此立場出現危機,也不會為任何理由放棄嗎?」 這居然是夢裡樂無異問過他的問題。 夏夷則認為自己不至於先見之明到這種地步。所以他還是遷怒好的不靈壞的靈! 皇帝遲疑著說:「你兄長……」 「和我哥沒關係。」樂無說傾捐毒全國之力也和你構不成對立面。這點自知之明我哥還是有的。我這問題是假設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 夏夷則嚴肅地說,既然和國際形勢無關,我可沒義務回答這種子虛烏有的質問。你這行徑就和「我與阿阮妹妹掉進河裡你先救哪個」一樣一樣。你揣著我的鮫珠哪條河神通廣大淹得死你? 樂無異笑得在地上打滾。他說你原來是因為這個才把鮫珠一直寄存在我那兒嗎?太英明了,簡直解決了千古而下人類的宿命性難題! 他扒著案幾坐起來,面上泛起紅潮,而髮絲淩亂地拂在眼角眉梢。他和夏夷則的斯文還真是兩類人。在滿殿煌煌燈火下,就像神話中祆神的金鷹,於睡蓮綻美的靜夜,化為人形潛入宮闈,與戀人相會。 「商量個事。」 「說。」 「你枕邊的那套逸塵子全集珍藏版——現在是孤本了吧,借我看看大結局?」 「……」 —-- 我說你是個多情種吧。樂無異一邊翻書一邊嘖嘖有聲。你師姐知道不,她要知道一定五味參雜。 夏夷則說我留下這套孤本是因為逸清師姐寫人情世故面面俱到入木三分。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睡前看看受益無窮。 對方簡直信口開河!樂無異翻了個白眼,說反正你是皇帝,說話做事可以不講道理。 一紙黃符從書頁間飄落下來,樂無異俯身拾起:「這是什麼?你拿你師門的道符做面簽?」 「拿來我看看。」 樂無異拂開帷幕出來,夏夷則從他手裡接過黃符。 他淡淡道:「這不是太華山的符。這是崇仁坊出雲觀之物。」 樂無異隱約覺得「出雲觀」三字有點耳熟。因為那的確是西京名勝。先帝胞妹黎陽公主曾于此觀出家,香殿留影,一時盛絕。可近年來卻逐漸聲名凋敗,據聞是觀主開罪朝中權貴致禍。 這是玄女和合同心符,出雲觀最負盛名的特產。據說能使兩心相悅情比金堅。 「誒,是誰放在你枕邊的啊?」 夏夷則看著手裡的符,覺得此刻避而不談徒增對方八卦,眼神便鬆懈下來。 「這是當年抄查出雲觀時帶回來對比的證物。」 武濯裳誕下皇子,武若蘭覺得時機臻於成熟。時逢新人入宮,她向貴妃進獻此符,花言巧語稱其為道家秘寶,能使皇帝對她……永不移愛。 貴妃也是一時糊塗。而且她對姑姑親賴有加。夏夷則說符被事先浸了毒,現在想來,那應該是蠱。武濯裳用符灰過酒,與天子同飲,結果兩人都中了毒。 「此事驚動師尊清和。」幸虧有清和集太華山之能解此奇毒,否則局面不堪設想。對面樂無異目瞪口呆,似乎不能相信曾經出現在這個人身上的死亡陰影。 「我……我不知道這事啊!」 夏夷則說如果連你都知道的話,武濯裳還能有命在?事出深宮,後來被千方百計壓下去了。皇子公主還那麼小,不能沒有母親。 因為懷疑出雲觀有武若蘭同黨,所以皇帝秘密搜查了出雲觀。事實證明觀中道符只是普通黃紙,當然到底有沒永不移愛的效果那就見仁見智了…… 事後武貴妃在殿外脫簪待罪,哭得數次昏死過去,悔不當初。對於人心的孱弱,夏夷則覺得沒有什麼不能原諒。讓他久久感歎的,是世人對感情如此淺薄的定義。 這樣想或許對妃子們不公平。但她們都應深明大義,與自己肩負同樣的政治使命。帝妃之間需要的不是情長,而是信義。 而剩下的,他尚且自由的魂靈。縱然會遭受千夫所指,他也只願意給想給的那個人。 燭火舔上黃符,很快就蜷縮成片片焦絮。皇帝將燒好的符灰擲入酒杯中,輕輕晃漾幾下,隨即抵到唇邊。 他小心地抿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遞到樂無異面前。 永不移愛。 「……」 夏夷則看對方表情,微微一笑,眼中盡是凜然奪人的水光。迎著那倨傲的眼神,偃師都被逼迫得手心冒汗。 「你不敢喝?」他問:「這難道不是對你之前問題最好的答覆?」 如此,他不能不接。這或許只是一個遊戲。哪門子靈符有這般左右人心的威力。樂無異把轉著手裡的銀盃,咕噥著說,你病才剛好,亂吃東西沒問題嗎? 看對方一飲而盡,皇帝隔著楠木案幾抓住了偃師的手腕,把他拖到一邊。深宮中的陰翳隨著夏夷則的黑髮披覆而下,他遭受的所有殺機與陰謀,都在此刻焚成豔異的煙,讓情欲熾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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