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有段時間不曾夢到阿阮了。 他永遠記得最後別離光景中她的樣子。她面臨的不是死亡,卻需要數倍視死如歸的勇氣去面對。她眉目舒卷,雙眸含情;自知時日不多,因而分外溫柔冷酷。 我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她看起來就像個悲壯的玩笑:「只要有我絆住你一天,你就還是夏夷則。我自覺拖累你,卻又暗自慶倖。」 「你說只要有我在身邊,就有決意戰勝命運。你在易骨前向我表明心跡,是因為下定決心要活著回來,否則不是存心讓我難受麼?聽到這樣的話,我真的很高興。我也相信,只要我們攜手同心,就一定能夠戰勝……宿命。」 可宿命是什麼?阿阮雙手合十:「夷則,你真知道宿命是什麼嗎?你對我說,如果找不到救我的辦法,就更應該去取得皇位。唯有窮盡天下之力,才能令我免除這朝生暮死之苦。」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 夷則的宿命從來就在那裡。你遭遇的一切,你遇到的每個人,包括與我相愛,乃至易骨生還,都是為了通向那條早已鋪就的路途。 他從未這般真切地意識到阿阮是巫山神女。她說的每句話,都充滿了未可名狀的力量。 「如果每一次化草都是輪回,那我這輩子還有什麼可抱怨?來生自有來生的際遇。只是苦了每一世遇見的人。」 星月倒映在昆侖瑤池的水面,她的故事始於軒轅神話前。生死交替,洞徹幽冥。他從她身上看到了所有的光華,千載而下朝生暮死磨礪出的那些力量,在最後相愛的時光中彙聚。她微笑著,竭盡全力為他照亮接下來只能獨自前行的路途…… 不要忘了我。但也不要記得太牢。 翠色的藤蔓從水中伸出,一層層裹上少女白皙的腳踝。夏夷則驚駭萬狀,想伸出手去拉她,身體卻無法動彈。更多閃爍著光彩的葉子伸展出來,膜拜般貼上肌膚。阿阮的下肢被羅織禁錮在原地,遠遠望去仿佛翠羽明璫的盛裝! 她沒有一絲慌亂,眼中滿是平靜與眷戀。 「縱是朝夕相處百年,也總有話來不及告訴你。」 「再見了夷則……再見了……」 夢境往復於虛實之間以致神識昏沉。霧鎖煙迷,九重閣樓。他沒告訴過任何人阿阮逝去的情景。樂無異沒問,他也不曾對他說。 藤花末葉繾綣萬千,它們一夜之間憑空而起,將阿阮沉睡的匡床層層敷裹。陽光透窗而入,照射在紛疊的茜草上,七色氤氳縈繞,可見靈氣充沛。那景象讓人畢生難忘。既像是瑰麗的棺槨,又仿佛神女起行的仙輦。 夏夷則以劍奮力劈開藤蔓,看到被褥上光彩熠熠的露草。他竟不感到突兀,就算把這露草送回巫山的墓室,放到仙林深處,他也能一眼認出哪一株是阿阮。 縱是朝夕相處百年,也總有話來不及告訴你。 相守一日是相守,相守一生也是相守。承君情深不易,堪比三生白首。 *** 薄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削斷了門閂。來者昂首闊步推門而入,背後反手正接住搖搖欲墜的半截門閂,沒讓發出丁點動靜,動作靈敏至極。 按照主人的習慣,帳幔外終夜掌燈。紗籠中朱蠟含丹,映得滿室憐光。架上琺瑯玉器,依牆山水字畫,都流轉著旖旎的紅暈。那人長袍寬袖,自然下垂的手臂末端拖曳著明冽的長劍,施施然走往內室。這等姿態的刺客,實在聞所未聞。 壺門榻前綺縞紛呈,他撥開羅幃,見皇子身側臥著一名極貌美的姬人。顏如渥丹,香腮度雪,燭火隔了幾重天映照進來,朦朧間更顯黯豔。刺客都忍不住朝那豔麗的美人多看了幾眼,才去探視意識昏沉的皇子。 那人冷冷一笑,握劍的五指收緊。驟然間他又察覺四周有變,渾身汗毛豎起,目光順勢上揚,但見那姬人玉體橫陳,雙眼圓睜,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臉! 刺客往後少退半步, 女子眼中血脈綻裂,瞬間眼白也盡數染紅,妖氣熾盛下四壁帷帳都如陰幡般無風自動。來人大喝一聲,舉劍就刺。 妖物的胳膊探出三丈遠,一下正扣住來人手腕。那人低頭看到遍佈青鱗的利爪,心下駭然,渾身靈力暴漲,將腕上禁錮震開。妖物轉眼再度襲來,刺客手中長劍從旁抄起,轉刺為削。 妖物抓住了他的劍刃,劍身符文頓顯,朱銘如浮龍遊鳳絞上鱗爪,瞬間就燒成一朵紅蓮花。那女子發出了極淒厲的尖嘯,整個人撲騰著從床上飛起,朝人撞去。刺客是來行刺的,眼下倒成了遭難者,被怒張的妖氣逼著連退十數步。 妖物終究熬不住,在半空消弭於無形。那人瞪著眼原地轉悠,半晌後才想起此行目的,連忙轉身撲進內室。 帷幔被揭開,錦茵上空無一人。 夏夷則沒讓他多找,身著茶白長衫提著劍從帳後走出來。他知道這幾天會有人來尋晦氣,夜間都是和衣而眠。 刺客見了三皇子也不慌張,傲然岸立,倒真有幾分白虹貫日鷹擊於殿的氣勢。 「殿下與妖這種東西還真是緣分匪淺。」他譏諷道:「建甯王府與禁宮比鄰而築,您竟敢公然於府中豢養妖邪。不知此事傳入當今天子耳中,又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夏夷則沒理會他的要脅,答非所問道:「想不到來的竟是你。」 「我那三弟性烈如火,凡事只會蠻幹。若是由著他來行刺殿下,怕是連這房門都進不來。」 夏夷則還微微頷首表示贊同:「你們兄弟三人就數你最靠譜。不僅身手了得,謀識也算二流。選得好時機,用得好手段。」 秦陵天象又有異變。他與百草穀既有密約,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身邊高手多數委遣,府中防備薄弱,的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皇子和顏悅色,話裡卻從頭到尾刺得人面目全非。來人也不置氣,冷笑著聽。他的裝束有些奇異,交領大袖八卦長衣,腰間玉飾郭洛帶,穿得既像道士又像文士。頭戴紫金冠,卻又如方士般批頭散發。他容貌不俗,這麼一堆砌還有幾分披髮吟嘯不羈俗世的意味。只不過鳳眼狹長,目光遊走不定,聽到心恨處,眼角頓生邪妄。 夏夷則臨危不變,握劍的手臂卻一直微有顫抖。這沒能逃過對方的耳目。籠中紅燭還在燒,煙絲繚長。 「殿下莫說負氣話。」那人譏誚張狂之色溢於言表:「你我主僕一場,待會兒我讓殿下三招,以謝殿下知遇之恩。」 夏夷則微吸一口氣:「我以為你和你兩個結拜兄弟不同,是聰明人。」 「我也以為殿下是聰明人,不會做那鳥盡弓藏之事。」刺客狠聲道,「我二弟桀驁不馴,此事他咎由自取。我沒求著殿下一定要救他,但殿下這般趕盡殺絕,叫我等如何消受!」 「我向爾等許以富貴,爾等供我驅使。本是兩訖的美事。本王待人如何,想你心知肚明。你今日若能活著出去,不妨遍訪天下諸侯,問問他們都會如何處置你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二弟。」 那人聽著,冷冷一哂。 「看來我等還要叩謝殿下以仁治下了。」 世上總有些不知所謂的人事。 鄭王略施小計,你的二弟就一頭栽進美人懷裡忘乎所以。鄭王僕從佯稱捉姦,你二弟也真敢為愛情逞兇鬥狠,正中對方下懷。做人爪牙,還能這般得意忘形誰敢說不是死有餘辜。 他看著那刺客,不切實際地回想起陪著樂無異一行上流月城的自己。彼時他除卻一條性命,可謂了無牽掛。胸中豪情萬丈手裡劍氣縱橫。大概正有這麼一遭,所以他並不難理解對方的意氣之爭。 這被趕出太和宮的孽徒,也算得上是聲名在外的江湖敗類。皇子玩味地想,原來所謂壞人,也興講究這種不計個人得失的義氣。 可惜啊,他已今非昔比。哪怕這一點匪夷所思的熱血,也是自己買付過的貨品。怎容它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夏夷則說,我要感謝你們兄弟三人。這世間寧缺毋濫的事物很多,用人也一樣。感謝你們給本王上了生動的一課。 太講義氣的人不要用,也不敢再用。你們是如此,那個人……也一樣。 「一面垂涎榮華富貴,一面又捨不得那點江湖血性。狗苟蠅營虛妄小人,不足與謀!」 來人果然被戳中痛腳,眼中殺機大盛。 「李焱!今日不割你首級祭我二弟在天之靈,我就—--」 *** 偃甲刀破窗而入,筆直飛向刺客後腦。這招「新月連環」是樂無異練得最好的。在家時看到肉包旺財啃咬自己的偃甲,當即脫鞋一扔;在外時遇到什麼毒蟲蛇蠍,抓塊石頭再一扔。扔多了,自然熟能生巧融會貫通。 刺客反劍一擋,兵刃相擊聲嗡嗡震響。撐在窗前的樂無異伸手接住回轉的偃甲刀,一言不發又重新攻上前。他似乎清楚對方實力在己之上,怎麼打都難傷其性命,所以一陣排山倒海的猛攻。 夏夷則再度握緊了劍,好容易聚集的一點靈力,從青冥的劍鋒上溢出。皇子手腕一抖,方寸之間劍影重重。刺客大駭,一招把與自己纏鬥的樂無異揮開,轉身去硬架夏夷則兵刃。 或許是手不穩罷,那劍沒正中心臟,稍微刺偏了些。愈過刺客肩頭,看到樂無異的臉。銳氣迫上眉睫,兩者瞬間相對茫然。夏夷則生硬地把劍往外抽,分切的血肉有裂帛之聲。無論起手還是收勢,他的劍法從來沒這麼難看過。 刺客悶哼一聲,當下捂著血流如注的傷口奪窗而出。屋裡兩個人都還怔著。樂無異先回過神來,嘶嘶地吐氣下意識跳腳要追。 「別追了。」身後傳來夏夷則略微虛弱的聲音:「他受了重傷,外面會有人解決。」 「……」 無異又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他想就這麼會兒,那人應該死了吧。他不死怎麼辦呢?他不死夏夷則就死定了。過會兒他又想,夷則你不是每天都這樣過的吧? 鼻端飄進一絲奇異的香氣。偃師皺著鼻子使勁嗅嗅:「……你這屋裡,什麼味兒啊?」 夏夷則不言,大步上前將燈檠上的紗籠揭開,一口吹滅燭火。吹了這盞,再去吹另一盞。 「喂……」黑暗中樂無異眨巴著眼:「都燒大半夜了,現在才想起要節約物力不是吧?」 「他早在蠟燭裡做了手腳。這是太和宮的秘藥,燒得極慢,我直至入睡都不曾察覺。」 半晌後樂無異問:「你吸了多少?會對身體有害嗎?」 「不知道。或許過會兒就好了吧。」 難得他顯露出疲憊聲色。雖然眼睛看不真切,但無異能感覺出來。皇子在黑暗中行動自如,他走到窗前,把那扇破損的垂花窗向外支起。這大概是個暗號。哪怕屋裡屋外一片狼藉,只要他沒示下,這偌大的王府就不會有人來關心他。 今晚有月亮。而且是滿月。飛彩凝輝,精華剔透,正照朱閣。皇子倚在窗前轉過身來,不動聲色地抬起目光。 「楨姬。」他輕聲喚道:「楨姬你還在嗎?」 片刻後,空中響起一個柔美的聲音。 「楨姬還在。」 「他的劍不是凡品,你受傷了嗎?傷得重不重?」 「一點輕傷而已,殿下不必掛懷。」 樂無異忍不住插嘴:「那你怎麼不現身出來呢?」 「我現在無法維持人形,不便出來相見,還請兩位見諒。」 連人的形貌都無法維持,還說只是輕傷?樂無異愕然。身邊夏夷則又道:「這次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在,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言重了。靈契已破,我是來向殿下辭別的,正好撞上那宵小。不過多虧了他,了卻楨姬我一樁心事。帶著凡人的恩情去修煉,怕是一萬年也得不了正果。」 樂無異繼續愕然。因為他已察覺楨姬的語氣不同尋常。 「楨姬,此去切記以善為本,潛心修行。還有,不可妄動殺機。」那刺客若是一般人,楨姬恐怕已將他撕成碎片。這魚婦倒也不是本性難移,只不過那點難消的戾氣,也算是……她的個性吧? 楨姬果然在半空中咯咯笑出聲來。 「殿下這般境地,竟也教人不要妄動殺機?」 夏夷則微微一哂,月光照耀下,肝肺皆冰雪。 「我不就是怕殺戾太重,教壞了你,才堅持破除靈契嗎?」 楨姬不喜歡人。她在被夏夷則降伏前已吃掉數名少女,但她族中也多的是心存善念的姐妹被人無故捕殺,剖取目珠。因此在她看來,妖與人不過是一丘之貉。今天我吃你,明天你殺我,再大的仇怨,也生生相報了,誰又比誰無辜? 到現在,她還是不喜歡人。所以她不禁笑問夏夷則,這種不喜歡會不會有礙修行? 夏夷則回答,天地間並非只有人一種生靈。眾生平等,所謂善行德行,並不是非要服務取悅人類才能作數。 「殿下與我論道,從來無懈可擊。楨姬受教了。」那聲音頓顯端莊凜然:「想我不喜歡人,卻喜歡你們。這是難得的機緣。我有一席話,權作臨別贈言,殿下但聽無妨。」 「你但說無妨。」 因靈契所系,我與殿下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心意相通。殿下心緒難平,楨姬無不感同身受。殿下行事,不容我置喙,我也沒什麼興趣通情達理。那聲音在空中一凝,繼而飽含笑意:「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燭中秘藥用量極少,如果不是你的心動搖了,憑你的修為,怎麼可能有這般威力。刺客提刃近在咫尺,你卻還在夢境中流連忘返;雙方纏鬥大好時機,你卻因為不想在朋友面前殺人而刺偏。」 你為何要迷茫。你根本毫無退路。你的選擇或許情勢所逼,但行至今日,你敢說絕無半分初衷? 「我是妖,從來自私自利。殿下是我主人,我心所欲,只有殿下性命無虞心想事成。如今靈契已破,殿下仍算我故人。楨姬還是願意為朋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殿下若敗,舉目眾叛親離也有我拾骨收埋,不會讓殿下做那孤魂野鬼。 殿下若成,來日泰山封禪,我為座上仙客,必跪拜結契之恩。屆時君威大振四海歸心,以助殿下江山永固! 楨姬咯咯的笑聲在空氣裡漸漸飄遠。樂無異瞠目結舌,嘴張得下巴快掉地上去。 「她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這些年來,你到底是怎麼感化的?」 「她哪是人,她一直是妖好不好。」夏夷則苦笑:「以前有靈契在她還稍微收斂些,如今,就是這樣了……」 樂無異想了想,說,不愧是你養的妖怪。精分得惟妙惟肖。 *** 樂無異問,你是不是知道我掛在屋頂上,才敢拿那些話激他? 夏夷則說是。 樂無異又問,你是不是也咬定我會回來? 夏夷則稍微想了下,說我母妃的鮫珠還在你那。 樂無異乾笑一聲,說幾天下來都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可算主動提這茬了。我不就是借用了顆珠子麼,卻搞得像有把柄捏你手上。 「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沒人能幫我取出鮫珠!等取出來,再讓我哥遣人給殿下送回王府,保證萬無一失。」 偃師一臉摔門而出的表情。夏夷則伸手攔住了他。那一攔,發自肺腑情難自禁。暗地裡光影陸離,兩人眼中神采俱是微微跳動,仿佛又做下了什麼逆天而行的蠢事。 「樂兄是感情用事的人,若決意當場棄我而去,十顆鮫珠也攔不住。」 樂無異偏頭琢磨了一會兒:「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都有。」 樂無異看著被月光淋了一身白的皇子。心如皓月美好無瑕。事到如今他都覺得這形容毫無違和,簡直不可理喻…… 他想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以前他覺得沈夜沒法搞定,那是因為沈夜太強,在自己面前猶如插入雲霄的壁仞。可夏夷則根本無法類比。他是湍急的流水,就算拿昭明去砍,也不會為自己的意願所停留。 「我老爹說,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我就來還鮫珠的,順便拿行李。沒想到正好看你遭報應。有人豁了命要殺你,有妖不惜一切要救你。果然好的歹的一起報了。」 夏夷則誠懇地說,我以前信報應,現在不那麼信了。我那樣對你,你還衝出來幫我,可見報應不爽不過危言聳聽。 「……」 無異從前就知道夏夷則說話好聽。但竟不知能好聽到這等地步。他頭皮發麻,分不清是被感動到了,還是被噁心到了。 他咬牙欲碎:「你盡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但手上該做的事該殺的人,一樣都不會遲疑是麼?」 夏夷則的手反握在窗櫺上,他用力按下去,所有的力量平地而起。它們或許孤注一擲,或許不可理喻。但無論哪一樣,都是他給他的交代。 「我不得不這麼做。但還是請你原諒我。」 我不得不這麼做。但還是請你原諒我。 如果不是字數有點多,樂無異都想請人打塊匾,把這句話掛在床頭。每天睜眼看到,頓覺膽氣橫生! 樂無異終於忍不住道:「我相信這也是你父皇對你的期望。你們不愧是父子!」 「……」這顯然是夏夷則的要害。頓時臉色都變了。但偃師不覺有愧,鮫人的多情已然成為南海奇葩。可夏夷則渾身上下沒有半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激情。不說他是皇帝的翻版,但他們本質上是共通的。紫微星盛李朝龍脈不絕,天下正需要這樣一個繼任者。成千上萬如樂無異的平頭百姓也很需要這樣恩威並濟雷厲風行的統領者…… 可這個人為什麼偏偏是夏夷則? 為什麼偏偏是夏夷則。 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才加倍惶恐。迢迢九州,星漢煙雲,正因為天下之大,他根本束手無策,所以才不願面對。 樂無異看皇子緊抿的唇線,忍不下那股尖刻:「像你父皇倒還好了。你可千萬別像我太師父。」 夏夷則當即就說:「真有沈夜那般手腕,很多事早就迎刃而解。」況且沈夜統御流月城,生殺予奪全憑心意。比起那個男人,這皇帝當得既不虛偽,更不窩囊。 樂無異原地蹦得三尺高。你、你居然還心生嚮往?!他伸手指著夏夷則的鼻子,就和初見時一樣。他現在才發現,對方還是比自己高那麼一點。 喬木在沙漠的驕陽下茁壯成長。可長安冰雪壓頂,它仍會長。對方根深蒂固,百折不饒,他的枝葉次第伸展,今朝蔽住長安城,來日君臨天下。自己只能在下面看著,對方漸行高遠,甚至一直長進月亮裡去…… 你不准嚮往! 頃刻間,一個瞪眼,一個炸毛。很好,現在終於有了吵架的氣氛。 如果耍賴真有用就好了。樂無異想。他可以在地上邊喊邊滾一百遍。如果世事都能如他所願,如果他每句話都能開闢一段全新的人生,偃師想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夏夷則面沉如水,看起來並不感興趣。 樂無異惡狠狠地說:我真想把你塞進桃源仙居圖打包帶走拉倒。管天管地管這個國家誰當皇帝! 夏夷則表情同眼神一起改變了。他面色蒼茫,目光柔亮。那深埋的,無可言述的燦夢,在他還能感知和被感動前,如約而至。 皇子輕聲回道:「你倒是試試。」 *** 房門被撞開,他們從屋裡一直打到屋外。 雙方都沒用兵刃,直接拳腳相向。夏夷則身上藥效未散,明顯實力不濟。他一路踉蹌著下了臺階,整個下盤都是虛的,簡直一推就倒。 梅樹的根上還有積雪,樂無異拽下偃甲盒,裡面卷軸咕嚕嚕地滾落。他拎起夏夷則的衣領,在很近的地方四目相交。偃師身上帶著砂礫的熱氣,廣天厚地雜亂無章地灼痛了對方的臉皮。 「無異……」他奮力推他:「別鬧了!」 「沒鬧,你給我進去。」偃師雙手扳住皇子的肩膀,把他往畫裡摁:「進去進去進去!」 他們自雲端往下掉落,四周白雲蒼狗。從黑夜到明晝,從冰雪嚴寒到陽春三月,從熙攘人間到世外桃源,原來都不過咫尺之遙。 夏夷則仰面望天,桃花瓣在飄零,就像那壓頂的白梅被鬼斧神工地染紅。樂無異撐在上方看他臉,黑髮鋪展如流泉。他心下欣慰,這個人在這裡,被埋在草叢間,被淋在花雨中,搞不好還能被泡在溫泉裡。怎麼置放都不突兀,絕對不會今非昔比。這說明他的心還向著這裡。他神色迷茫,好似近鄉情怯的甜美。 偃師放心地鬆開了他,就勢往他旁邊一躺。頭抵著頭,他們好像池塘荷葉下對棲的魚。風聲迴響的高遠天地間,萬物都隱去,他們同樣不起眼,於蒼生毫無助益。田裡該除草鬆土了,水車橋樑該保修了,屋瓦該翻新了,曬的魚幹筍乾該收了……拽著三皇子幹這些又有什麼可浪費,他以前不也幹得好好的? 桃源久住,不能歸。 身邊夏夷則突然發出輕笑,他說這竟與夢中一模一樣。 夢?無異問他,我好奇你這人能做什麼夢。 我夢見我站在雪存下,夏夷則解釋雪存是一株白梅花的名字。白梅花的花當然是白的。風吹過,花瓣掉下來,我伸手接住。然後我驚異地發現,花瓣變成粉紅色。我再抬頭,梅樹瞬化桃李,你們相繼出現,手牽著手,肩並著肩,推搡著我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你們又開始一個個憑空消失。兩側紅霞也次第浮白。我轉過身,發現我還是一個人,還是站在白梅樹下。 樂無異聽著,然後問,你知道我怎麼夢你嗎? 我夢見我在鯤鵬背上,從金色的屋頂起飛。下面華麗的屋群經行縱橫,我猜想那一定是皇宮了。我漸漸飛高,好像要逃離這裡。突然你帶人出現在高臺上,手裡拿著金色的弓,就和冬狩上你拿的那把一樣。 你搭弓對準我。喵了個咪你居然拿弓箭射我!你那兵器不是凡品,射出的箭矢有靈氣在燒。就像張牙舞爪的龍,一下正中饞雞!我們開始往下掉,而你在高臺上,冷冷地看著……曾將禪機銷此病。如此詩讖,你這烏鴉嘴! 「……」 夏夷則痛苦地用手蓋住眼簾。心想這是在幹嘛?比誰的被害妄想症更嚴重嗎? 「夷則,我本來不想問的,可現在除了這個真沒什麼好問了。也只有在這裡,我才敢問。」 「你為什麼想要當皇帝?」 「只是為了向你的父兄復仇嗎?」 還有替母妃洗刷冤屈,昭其清譽,以及窮盡天下之力,找到救阿阮的辦法。哪怕一時救不了,也要尋個長久之計,生生死死瞬息間太可憐。 「就這些?」 「就這些。」 樂無異撐著坐起來,一巴掌拍在桃樹上,花瓣埋汰了夏夷則滿頭滿臉。 「說好的為國為民懷濟天下呢!」一個兩個都說你是造福社稷的好料,我信了才目送你回去,你這是驢我還是驢了天下?樂無異想了想,大手一揮:「暫時沒這志向也無妨,從現在開始培養。」 夏夷則也坐了起來。 「你說的這些我懂,秦煬和武灼衣耳提面命一唱三嘆……我都懂。但這些離我還太遠。」彼此冷靜下來後,夏夷則每句話的力度更顯無從反駁:「無異,京畿局勢我想你兄長不會不關心。他既知情你不會置身事外。今上大病初愈,龍體每況日下,都到這份上了,他仍遲遲不肯立儲,你知道為何嗎?」 樂無異咕噥:「我哪知道為什麼。」 「他深明兩位兄長不可託付江山。但他同樣也不放心我。」 他殺了我的生身母親,他清楚我心中有恨。他不能確定我的仇恨會波及到哪裡。他身後功名,他李朝國運,都系於殺母立子的李焱手中—--這與選擇另外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同樣有風險。 所以他一面不斷彌補我,一面又不斷試探我,嚴於防範猶疑不決。 「他若立我為儲,必會令我賭咒不可加害兩位皇兄作為交換條件;但他如果選擇了兩個哥哥中的任何一人,就肯定不會讓我活著。」 知子莫若父。李焱是皇帝最優秀最像他的兒子。正因為優秀,所以他非死不可。他是威脅他是後患,皇帝一旦駕崩,再也無人約束,那兩個不及他的皇子,怎麼坐得穩江山! 不把夏夷則一起帶走,皇帝死也不能瞑目。 也因為如此,夏夷則對內豢養死士,對外謀求兵權。這是他的後路,也是他的絕路。如果皇帝沒有選擇他,他只能先發制人。 樂無異睜圓眼,夏夷則看他表情,微微一笑:「我最大的秘密已經告訴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守住。如果傳出去,我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 無異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他他的父皇不會如此絕情?這種話他自己都沒底氣…… 「所以你看,我自己都朝不保夕,怎麼還有心替天下人想得那麼深遠。」 那是樂無異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世界。他有誓死相護他的親生父母,然後又有視他如己出的養父母。血濃於水,他覺得那應是天下最理所當然的事。可這一切在夏夷則身上都成了奢侈。 夏夷則搭著膝蓋去望桃花流水。他說出那番話,青山盡解,唇邊猶自含笑。樂無異已經無法分辨這是他自找的,還是他命定如此。夏夷則眼中神色其實是冷的,把那所有不可告人的隱痛,盡可能安靜地摁下去。不留一絲縫隙和遺憾。 現在看著他,有種特別的感觸。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般俚語在他身上,也似烈火煉就的琉珠,目光所及,無不熠熠生輝。 樂無異慢慢張嘴,好像在品賞皇子近乎冷酷的哀愁。 「我有東西給你看。」 *** 絲帕中呈放著十數顆圓潤的珍珠。夏夷則太識貨,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鮫人的泣珠。這是誰的?」 「我帶著你母妃的鮫珠潛入南海,卻不想驚動了紅珊娘娘族中舊友。」大概鮫珠於鮫人彼此間有什麼特殊的呼應,鮫珠一入海,她們還以為是紅珊娘娘回來了。 在灑滿月光的海灘上,偃師邂逅了那幕奇遇。美麗的鮫人少女相依浮出水面,目深似海,唇如珊瑚。她們見無異身帶鮫珠,以為他謀害了紅珊,驚怒得哭起來。樂無異連忙解釋來龍去脈,她們知曉紅珊遭遇,再度淚如雨下。 「我的身世你也說了?」 樂無異早就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他點點頭:「對不起,她們太可憐了,一時情不自禁……不過這個,是她們讓我帶回給你的。」 夏夷則苦笑:「這予我又有何用?」 「她們說,紅珊的孩子一定能當個好皇帝。來日你飛龍在天,希望你記得你曾為半妖的苦衷,善待天下眾生。如果你失敗了,她們會不遺餘力幫助你。倘若人世間容不下你,她們仍視你為族人,迎接你回到故鄉。」 這些珍珠就是信物。 夷則,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端看你站在哪一方天地。曾給你帶來最深重災難的妖血,難道不也同樣給你帶來了親情,誓約,超愈血緣的護持,不可斷絕的羈絆。 誰虧欠了你,自會有另一些人彌補。將心比心,即是道心。或許無法全部代替,但希望你終能為重視自己的人而活。否則你就算手握無邊江山,又有什麼生趣可言。 「其實這話不該由我來說。」樂無異抓抓頭,又再度倒回去:「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能想著好的,就儘量往好處想。實在沒好處想了,就想是為自己好。不用以德報怨,但也不要硬做違背本心的事。」 我知道你的底線,也知道你真正恐懼的事。你肯定有辦法避開人倫慘劇,以最小的犧牲去取得勝利。這樣很好,你不用覺得大仇未報對不住誰。 「而我,終究沒有什麼能幫你的。如楨姬姑娘所言,我搞不好還成了你的絆腳石。」偃師四仰八叉地攤開手腳,深深吸了一口氣:「唯一讓你開心的,大概就是如你所願正視你。李焱,李焱……是這麼叫的嗎?」 夏夷則笑著說,虧你還記得這名字。然後又說,你不用幫我什麼,你不怪我就好了。 樂無異瞪了他一眼,堪堪地伸手,捉住旁側他的五指。皇子的手指白皙柔軟,彰顯矜貴,甚至看不出是習武人的手。無異知道其中秘密,妖物的復原能力較凡人強數十倍不止。繭痂也屬於肌體磨損,三年前夏夷則還為半妖之身,這些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他摸索著那些新出的薄繭,用清和的口氣老氣橫秋地說:「即使現在做了皇子,日後做了皇帝,你的太華劍法也要勤加修習,不可荒廢了。」 夏夷則問,以防被人刺殺掛掉嗎? 無異閉著眼:「練的時候,一招一式,都要記起它的本心本源。」 挽迷魂於未絕之地,封妖魔於無血之境。回護天下,庇佑蒼生。 偃師又把眼睛睜開,頭頂的桃花開得雲蒸霞蔚,和當年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在這樹下,「夏夷則」最後給他的東西,深植在體內的那顆心,終於要還給他了。 「把你的東西拿回去吧。我是用這個藉口來的,當然也得體面地走。」 夏夷則從上方撐過來,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偃師目深仿佛桃花潭水,聳立的顴骨豔麗如象牙山脊。他在下方柔順地看待他,眼瞳清澈見底。皇子的黑髮垂拂下來。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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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逢旬假,朝鼓暫偃,百官修沐。樂無異通宵奮鬥,破曉時終於功成身現。好像破關而出的高手,腳底飄飄然地去往書房。夏夷則依約坐在窗前,他沒有戴冠,黑髮用一根絲絛束起,衣飾素得看不出暗紋,鏡花富貴卻在身後妝成翡翠。
晨曦中他看偃師滿臉浮腫,露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表情。 「你那是什麼眼神?」無異劈叉著腿坐上凳:「是認定我幫不上忙,還是一定幫倒忙?」 「以好友的神通,天大的麻煩也定能迎刃而解。」 「你把炭火燒那麼旺,卻開著窗欣賞梅花;穿得樸素,卻住在這麼華麗的地方;心裡諱莫如深,嘴上卻毫不害臊地說出漂亮話。所以我分不清楚,你到底是意不在此,還是真懂得享受現在這個身份。」 夏夷則無言以對。也許他自己也無從分辨。 「自己能做好的事,不一定是令自己快樂的事。我知道,這方面我是命好。」他深明大義地抬起下巴:「我希望你是前一種,但未免太自私,所以你還是後一種好了。無論走哪條路,心中有那麼點快意,反而不容易迷失。」 這樣說著的樂無異,眼神前所未有的安定起來,他笑著遞過一個貌不驚人的盒子。 夏夷則接過來抽開,裡面的東西密密麻麻攢成一片。皇子定睛:「蜜蜂?」 「偃甲鳥目標太大,不知情的看到還以為打了能吃。這個時令,蝴蝶蜻蜓又未免天理難容。做一窩馬蜂,既不很反常,旁人也對這點蒼蠅肉沒興趣。」 偃師說是馬蜂,實際上只有個頭是馬蜂,樣子怎麼看都比馬蜂溫婉。夏夷則小心拈了一個出來,看紋理和光澤,蜂尾是椴木磨制而成的,頭部和前胸還粘了動物的氄絨,簡直栩栩如生。難怪他昨天要找鴨氄。膜翅的工藝他看不出門道,只見薄如蟬翼纖毫畢露,可謂巧奪天工。 「這要怎麼用?」 「阿阮教過我一個小把戲,能隔牆聽聲視物。」樂無異表示這個法術對自己最大的作用是製作相關偃甲勘探地形。他先給這類偃甲取名炮灰一二三四五,後覺不雅,遂改成開路先鋒一二三四五六七……總之有了這項技術,不少坑爹的情況有所改善,因為可以先放偃甲進坑掃雷。 「仔細瞧,蜜蜂的眼睛是映極石做的。你還記得這個吧?」偃師好心提醒他師父那高端洋氣能記錄畫面的偃甲,裡面發揮關鍵功用的就是這種石頭:「用這東西,加上阿阮妹妹的法術,用來刺探情報應是可行。」 原來如此。夏夷則想,這就是當年慈恩寺外阿阮和阿狸的翻版。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樂無異耐心地講解怎麼在蜜蜂這麼細小的導靈栓裡注入靈力,他說這偃甲太小,靈容有限,有效範圍怕不是很遠,視聽效果也不如阿阮與其萌寵親自施術,但沒時間做測試改良了,讓夏夷則自己看著辦。 「你說你二哥府中有法陣構結,這偃甲蜜蜂所需靈力極微,應該不會觸動。萬一真觸動了,喏,我做了十幾隻,總有漏網之魚吧。」 實際上夏夷則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偃甲,他知道工藝都是愈小愈見難,不由得感嘆:「真是精巧。」 「三年前就說過,待我偃術精進,必然對你有用武之地。」樂無異揚眉吐氣,舉盞喝茶的胳膊都比平時抬得高。他咕嚕地抹了下嘴:「磁引在夾層內,也做了好幾個備用。你不是有眼線在你哥家裡,讓他們放在機要的地方,偃甲蜂自會往那一塊聚集。如果有本事最好粘你二哥身上,他蹲茅房要幾刻鐘你都能知道。」 然後他又傳授了阿阮法術的口訣。 「昨天我也是靈機一動,姑且試一試吧,失敗也沒損失。蜜蜂身上又沒寫你我名字,偃甲也不怕被逼供。」 夏夷則與他們耳目濡染,知道偃甲很有用。但好像第一次感同身受這麼有用。他其實懂得如何避開其師的鋒芒,將自己的能力付諸於可行的高度。謝衣上窺天道,企圖創造生命;樂無異自知不及,乾脆鑽研如何用偃術儘量節約生命。 「阿阮妹妹的偃甲人我會修好的。」他看著夏夷則的眼睛這麼說,好像是在讓他放心:「給你做的偃甲鳥還要調試,今天等這個做完,我就動身告辭。想來最遲不過傍晚。你不一定能分出身來送我,所以現在提前與你辭行。」 偃師微微一笑,很有種一馬平川的壯闊:「你的事兒,我就管到這裡。那偃甲蜂好用不好用,也不用特地來告訴我。你托我的事,我得琢磨琢磨。等圖譜制好,再讓偃甲鳥給你送來。」 夏夷則馬上想起他在說自己書房裡的機關暗門。他居然記得滴水不漏。夏夷則覺得心裡有什麼微微陷下去了,本來想道謝,卻說不出口。他遲疑了半會兒,才笑著說:「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樂無異說,今次來見你,居然連酒都沒喝上,枉稱朋友。 夏夷則說,這確是我怠慢。那就先記上,他日你再來,我先敬你十壇。 樂無異一拍桌子,好大的口氣,敬十壇!說這種大話不怕遭雷劈。 夏夷則解釋,就是要把話說大,說滿,說絕,這樣才容易實現。報應這種東西是很靈驗的。為了能和你再聚,我不惜主動找雷劈。 樂無異瞪了他半天,心想這麼狗屁不通的道理都能被他說得豪氣干雲。過了會兒又一拍腦門,說怎麼老是忘記重點。快快,把你的鮫珠拿回去! 樂無異一副引頸就義的樣子,夏夷則好笑之餘覺得鮫珠留在他身上真是個有趣的開關。於是他說,再等等。 「還等?再借我三年?」 其實真再借三年也沒什麼不妥。夏夷則心裡這樣想,然後對他說,我是誠心想請你喝酒,但我怕我沒回來你就走了。所以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抵押在你那裡。 偃師琢磨著這邏輯哪兒不對。這分明是把我的人品強行扣押在你那。無異摳摳耳朵,歪笑著說你其實還是怕被雷劈。夏夷則也笑了,只是談到酒,兩人間氣氛就微醺起來,正好像釀酒所需的麴,本身無奇,卻是一切肝腦塗地的引。 *** 夏夷則在日入前就回來了。推開的房門空無一人。桌上和桌底散落著木屑刨花與各色螺釘,顯然不久前還是偃師的施工現場。他往前走,看到鋪蓋整齊的床頭放著那只包袱。 夏夷則沒有順勢下樓,他不動聲色地去往內府,在園中兜了一圈,一無所獲地沿著湖堤走向書房。進去院子,看到數名僕役在柱根牆縫間惶惶打轉。 「出什麼事了?」 幾個人都在面前跪下:「殿下,貓……貓不見了!」 「貓?」看來那貓對夏夷則還真沒什麼存在感,他遲疑片刻才反應過來:「怎麼會這樣,四處都找過了嗎?」 下人們表示自己能進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它或許就喜歡藏著掖著,但到了這個點它還沒出來吃飯,拿著食物喚也無反應,這才是最蹊蹺的。 貓能去哪?夏夷則頭大地想,園中湖水結了冰,想掉進去淹死都不容易。 一炷香的功夫,府中總管前來稟報,貓沒找著,樂無異也不見了。 夏夷則問,你確定樂無異沒出府?總管十分精練地回答,至少可以確定貴客沒從大門出去。 廚房找過了嗎? 總管嚴謹地表示連米缸都打開看過了。 這什麼情況?就算無異很喜歡那隻貓,也不至於和它私奔吧……夏夷則滿頭黑線。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折返到偃師的客房,抖開了床頭的那個包袱。 不,不在。他指的是桃源仙居圖。如果畫在說不定樂無異人就在圖裡。但包袱裡只是一些換洗衣物。總管在門口躬身請示要不要派人去外面找? 夏夷則沒有明確指示,只讓對方先退下。他在屋裡稍微來回走了幾趟,往好處想,貓大概掛在哪棵樹上了,而樂無異只是有事翻牆出去。 所以說,為什麼又要翻牆出去…… 他站在窗前看外邊薄靄的天色。將明未明的雲層從近處壓下來,裝飾吻獸與覆瓦的勾頭滴水一掃平日明豔,有種霜凍住的森然感。看這情形,又要下雪。 這本是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的好時機。他讓人備下了最精緻的菜肴,御賜的美酒成壇地揭開。他為他踐行,平生浮一白,同銷萬古愁。他不需要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怎樣的光景。到了天明,前路波瀾壯闊,彼此士為知己,。 這樣到底有什麼不好。他展現了最大的誠意,而樂無異也從自己這裡得到了作為朋友的意義。接下來不再需要任何刺探與無謂的失望。這話沒有明說,但兩者明明十足默契。默契,夏夷則想,難得他們在不錯的地方默契一回。 一個黑點從屋瓦後飛來,愈來愈近,皇子能聽到細密的摩擦聲,與之前偃甲鳥拍翅發出的噪音不同而語。那個明顯改良過的信使準確地停在窗前,桐木上的塗膠還在閃閃發亮。夏夷則把它拿起來,覺得它的重量不同尋常。他熟門熟路地在鳥腹處輕輕一撥。 一件東西從偃甲鳥的腹腔裡掉出來。 是貓脖子上的長命鎖。和大戶家孫兒孫女所用一樣,正中紋飾團花,背面鏤刻吉祥祝語,只不過按照貓的比例縮小了好多尺寸。可見這貓有多受原主人寵愛,以及有錢人是多麼閑得蛋痛。 *** 偃甲鳥晃晃悠悠地在前面帶路,他跟著走。到了長街陌巷,鳥飛高了些,夏夷則就跳到屋脊上繼續走。夯牆黑瓦的屋宇,向下牆脈相連,向上飛簷翹天。朱門綺戶在歲寒裡凍成瓊樓玉宇,皇帝心情好,尋個藉口開坊燃燈,這些建築在燈火中炫彩流熒。沒有月亮的天幕,愈發襯得下面一片人間仙境。 獨具匠心的使者在前方領路,把他從畫地為牢的王府帶出來,去往相逢意氣的市集。夏夷則覺得這簡直不能更像是那個人的風格。偃甲鳥溫順地停駐在主人肩上,阿阮……那個偃甲小人,已被修復如初,眉目含笑地坐在他身邊,陪他看下麵的雜耍百戲。 裙襦微微拂動,好像她在呼吸一樣。膚如凝脂,根本看不出是哪種奇異材質的原型。雖然比例完全不對,但走到近前的第一眼,仍有種阿阮栩栩如生的錯覺。 夏夷則的目光沒有辦法從這樣的幻景中移開。坐矮一截的偃師先開口,說咱們是不是很久沒用這麼好的視角看長安城了? 夏夷則答非所問:「阿阮的人偶,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誇我手藝好的說辭從來這麼高明。」樂無異說本來想把人偶手中巴烏配件改成雞腿,又唯恐師父在九泉下不得瞑目。 「謝前輩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樂無異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師父或許不小氣,但我替他的偃術小氣。」 尋找神劍昭明的路途中,也有數次借鯤鵬之利潛回長安。三皇子和樂大師在街上走動,總怕拐角就能撞見熟人,心虛之下經常掛在屋頂。時間長了,身法飄逸眼高於頂,深覺這才是混江湖的正確姿勢。好像不把那段過往粉飾得如夢似幻,就對不住眼下臟腑俱寒的決意。 夏夷則問,樂兄邀我至此有何深意? 樂無異安然地回答,你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在你家裡和你吵架於你顏面無光,於我自己也無益。 聽到他這樣說,夏夷則也沒什麼錯愕的反應。他甚至輕微地點了下頭:「樂兄,可否先告知我貓在哪裡?」 貓?樂無異裝傻,什麼貓? 「無異……」夏夷則百般無奈:「別鬧了。那貓真不是我的。」 他大致解釋了一番波斯貓的來龍去脈。原來貓是胡商進獻入宮,皇帝轉賜張德妃,德妃視若珍寶,簡直快當成第二個兒子養了。然而李鈺有回看中了那貓,在皇帝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地索要。皇帝知道張德妃與郡主生母黎陽公主不睦,絕對不可能割愛。正在兩難,身邊的大太監給皇帝支了個損招—--讓人去德妃宮中把貓偷出來。 貓畢竟是亂爬亂鑽的畜生,哪天憑空消失也沒啥不好解釋。做了回孟嘗君的皇帝再多賜珍玩安撫德妃就是。哪知張德妃對這貓用情至深,不僅天天讓人滿宮的找,還哭求皇帝在宮外張貼榜文懸賞。皇帝被鬧得不行,只能佯裝應允;李鈺生怕德妃尋上門來,死纏爛打地把貓藏在夏夷則府裡避風頭。 所以這貓……目前處境微妙。德妃如果鬧狠了,了不得還要把貓給皇帝送回去。德妃如果放棄了,還得給李鈺送回去。事已至此,皇帝的後宮是否風雨調順,這貓舉足輕重。夏夷則純屬殃及池魚,他亦不想為此開罪哪一方或是欠下誰的人情。 樂無異聽得臉色複雜。 「所以你看,」皇子苦笑:「就算你們再一見鍾情,也不能因此置長安萬民於水火。」 「我其實知道貓的來歷。」樂無異突然說,「我早跟你府中侍女套過話。不然我怎麼會用貓的飾物引你前來。」 夏夷則看著他,知道他還有下文。 「不過貓已經死了。」 這開端真滑稽啊。夏夷則都有些不忍心。他和他在屋頂,擺開快意恩仇的陣勢,最後拱來拱去,就是在糾結一隻貓。 樂無異和他又在很糟糕的地方心有靈犀了。他看著他,咧嘴一笑,牙很白,眼睛卻亮晶晶的。 「壞你好事的居然是一隻貓。我也覺得好好笑。你不問問我貓是怎麼死的嗎?」 夏夷則不說話。他突然察覺了對方最大的改變。眼下這個情形,他是比自己更沉得住氣呢,還是根本已經物極必反? 「你不問的話,那我就來問問你吧。」 你早就知道你的部下沒死,甚至還知道他的囚身之所。你不需要任何刺探。你費盡心機的,是如何永絕後患。 「夷則,你真的很聰明。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想到要用我的偃甲去殺人滅口的?」 *** 合該天意如此。 天意還真是好用的炮灰。熱血上湧就嚷著要逆天而行;眼見時機不對便改口盡人事,聽天命;到了窮途末路,還可以把責任推到天要亡我頭上。所以樂無異不想賴帳,那本來就是他想看不忍看的東西,只不過正好天隨人願。 偃甲蜂和預備做給夏夷則的偃甲鳥,用的是同塊磁引。當然,這只是偃師的一個疏忽,他沒有打伏筆的意思。他在府中調試偃甲鳥的機動性,驅動磁引檢驗信使能否準確回返,他沒有想到鳥飛回來了,蜜蜂也跟著飛回來了。 樂無異終於想起這茬,當時心裡滿滿全是喵了個咪!後又發現不對,為何只飛回一隻?他還沒來得及細察,窺伺許久的波斯貓秉持天性追上去,繞著偃甲蜂又撲又跳,偃師眼睜睜地看它把戰利品吞下肚。 「這是所謂的漏網之魚嗎?」 夏夷則面無表情地看著偃師掌心的東西。 那是一粒白如羊脂的玉珠。天色已暗,它看起來卻異常的明亮。 「……事後我的確召回並盡數銷毀你的偃甲蜂。受鄭王府中法陣所困,漏網之魚不止這一枚。不過這枚正好又脫陣而回。」 樂無異問:「為什麼召回了還要特地銷毀?做賊心虛嗎?」 夏夷則答:「是的。」 偃師的表情難以形容,他眉頭皺攏,嘴角卻扭曲般向上彎起。 「我挺佩服你的。你怎麼能……在這麼電光石火間這麼隨機應變?還有你用的東西,也很別致。這可不是鴆尾丹毒那等俗物,這是琅玕樹的果實。」 昆侖神木有三。甘木長生,驚精返魂,琅玕斷宿。甘木食之長生不老;返魂樹的木根芯熬制膏餳,名為驚精香,可令亡者複生。這兩者已經滿足了凡人對神仙世界的全部嚮往,相比下琅玕樹的效用鮮為人知。在常人想像中,它是結滿珠玉的搖錢樹。 琅玕實為巨大的招魂樹。它吸取下界流離失所的散魂冤魄,結出美玉般的籽實,供昆侖山上的鳳凰鸞鳥啄食。琅玕樹的果實蘊含靈力卻有劇毒,鳳凰是不死鳥,因食用果實使人情宿怨在腹中沉積,到了極限即自焚而亡。而後又從灰燼中重生,如此周而復始。 樂無異為偃術一途博覽群書,知道這奪魂化靈的神樹。它的果實有同樣效果,夏夷則曾將琅玕玉籽做成手串,予阿阮貼身佩戴。天地間隨處可見的那點魂識,被琅玕果實汲取,又化為靈力,他希望由此能延緩阿阮的靈氣離散。 琅玕樹的果實雖有毒,但夏夷則不可能找到機會讓他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吃。 「這東西用得好可斬妖伏魔,但我沒想到還能反其道而行。」偃師冷笑一聲:「我知此物離生魂太近有害,阿阮妹妹是靈體,根本沒有魂魄你才敢給她用。琅玕樹的果實雖能攝魂納魄,但對生者的威力絕沒有那麼大,看來還是你暗中做了其他手腳。」 夏夷則沉默片刻後如實相告。鄭王把「重要證人」監守得銅牆鐵壁,如若強取,估計要把鄭王府夷為平地才有可能得手。法陣就圍困在關押犯人的地牢四周,乾脆觸動它,反借其力催動偃甲蜂上的秘術…… 他想了想,又問:「原理有點複雜,你要從頭開始聽嗎?」 不用了。樂無異脫力地說,他大概能腦補出來龍去脈。除了他的偃甲蜜蜂,還有什麼東西能攜帶施術的道具避開法陣與層層看守去往目標身邊。他本來想問夏夷則是怎麼得到神樹果實,後來又想現在還糾結這個毫無意義。就算他是偷的,難道自己還要去西王母面前告他狀嗎? 最後的最後,偃師非常精闢地嘲諷了夏夷則一句。 還好你沒直接扔根矩木枝。 *** 從坐上屋頂開始,樂無異就在思索,夏夷則騙自己和用自己的偃甲去殺人,這兩者孰輕孰重? 分開看待,無一不讓偃師咬牙切齒。但它們現在承因代果地同時出現,信息量太大,他消化不全反倒神識冷靜。 樂無異問,你為什麼要騙我? 夏夷則簡直像早打好腹稿,他應答如流地說:這人終歸要死的。是哪種死法,由誰來動手,對我來說根本毫無區別。但對你而言,卻有意義。 真是美妙的回答。充分結合了道法自然與人心所欲。不愧是夏夷則。 無異又問:「我的偃甲也是同樣道理嗎?只要我看不到,就於大節無虧?」 夏夷則默認。 他其實是明白的,樂無異從謝衣那繼承的到底是什麼。年輕人謙恭地認為自己只是謝衣偃術的保管者,要成為繼往開來的主人,前路阻長。但有一樣東西是完整屬於他的。謝衣親自將那光芒放在他手上,年輕的偃師緊緊捂在胸口,櫛風沐雨砥礪歌行,直至它們重新成為巍峨的殿堂。 寧可明珠蒙塵,也絕不用於歧途。這就是樂無異偃術的道。夏夷則全都明白,卻還是做了。 腳下人聲鼎沸,好像是從萬千紅塵中遙遙而至。賣藝人呼呼地吞吐火焰,引得滿堂喝彩。那火光也一陣陣映亮兩人面龐,豔紅的火星飄飄上揚,偃師借光看清那人低垂的眼線如新月。他好奇夏夷則現在的心境,是排山倒海還是心如死水。 樂無異狠狠地盯著他:「是不是現在我問什麼,你都會說實話?」 夏夷則卻看了一眼阿阮的人偶:「你問吧。」 當年分分合合,與君同行三月,旋即分別三年,如今再聚三天……當真,令人刮目相看。樂無異說,我也覺得我自個挺煩的。你是為我好才騙我,偃甲做出來就是給你用的,何必還管你怎麼用。 夏夷則嘆了口氣,說我騙你的確心懷僥倖。騙不過也是想當然。 樂無異又說,太華山名門正派,你拿旁門術法謀人性命,你師父知道嗎? 夏夷則回答,此事雖不是我親為,但的確是我首肯。且我為自保,用太華術法取人性命都數不勝數。師尊就是知道才不願見我吧。 成大事不拘小節。樂無異點點頭,再問,琅玕奪魂斷宿。就算對方必須死,也不至於狠絕如斯,讓人不得輪回超生吧! 夏夷則說,琅玕不至於瞬間就讓人魂飛魄散,一個度魂心訣就解決了。 學以致用,手裡籌碼一張都不浪費。好好,樂無異又點頭,最後還問,既然秘術是用法陣催動,那麼根據我淺薄的術法常識,豈不是在陣中的人都要累及? 夏夷則閉了閉眼,說如令人攻取,無論明爭還是暗鬥,雙方死傷豈止這一點。隨即他目光淩厲,眼角也逼出了一絲狠意。 「你言稱不再干涉此事,臨去前難道不是已經默認了這些盡可能發生嗎?」 「…………」 樂無異大概沒想到,這種境況下還能被對方逆襲得啞口無言。 一瞬間他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天大的悲劇。一邊要求赤誠相見,一邊又掩耳盜鈴。他不甘心只得個夏夷則的假像,但又不願直視觸手可及的真實。可笑夏夷則還要無微不至地配合他。 在繁枝下滿是腐敗血污的泥土。皇子冷眼旁觀,卻希望自己的朋友只看到豔麗的花。處心積慮至此,誰敢說他不是重情重義! 夏夷則看著呆若木雞的偃師,突然顯露出如夢初醒的樣子。 「無異……」他叫他名字:「縱然我百般不得已,但此舉確令人不齒。你看不慣也是人之常情。從始至終,你都沒有錯,是我對不住你。」 樂無異緩緩地搖頭。他說我懂,如果你不是這麼看重我,憑你的身份,哪還容得我像審犯人一樣再三詰問。 所以為何會是這樣?年輕的偃師無法掩飾眼中惶然。明明彼此相知相惜,明明不用開口就能理解對方的心意。可胸腔裡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風吹過都能感到冰涼的疼痛…… 他以為不會再有比流月城更險峻的戰場,不會有比神女墓更悲憫的謎底。他們一起見過最浩瀚的星空,最奪目的瑰寶,最快的刀……到底生死相托了多少次,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樂無異以為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插入彼此的間隙。 即使那是時間。即便那是命運。 *** 樂無異回到長安後的第一場大雪終於落下來。六出紛揚,滿城飛花。 偃師在雪中想起情義難容的讖語。他真想知道他師父是怎麼做到的。明明對那人魂牽夢縈,卻也能於道義兩字前在所不惜。樂無異自認做不到,光是看到夏夷則的臉就,做不到…… 「無異。」 看他毫無反應,夏夷則又叫:「無異?」 「別叫我。」他垂著頭:「你叫這個名字,准沒好事。」 「我無意為自己開脫。但我身在局中,早已身不由己。多少人生死榮辱,但看我一夕成敗。他們中不乏心懷家國願受長纓的忠義之士。」 他們都認為,現在所謂不義之舉,只是必要且微小的犧牲。它能換取的利益,經天緯地。我用這說辭駁斥每一個有心之徒,招攬每一位可用之才。但只有你,我不能要求你也這麼想。 「所以,你故意斷絕音信。不願與我相見,甚至連鮫珠也可不要?」 「我回朝後,考慮再三,給你傳過信。但偃甲鳥飛出窗外,即被李鈺一箭射落。」 樂無異愕然抬頭,看那人如明月般升起在眼中。 郡主因我不肯將偃甲鳥送她而一時性起,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啟示。相見爭如不見,無論何時何地,你再回想起來,矢志不渝音容不改。對我們來說,難道還有更好的結局? 胡說八道!樂無異在內心咆哮,如果我不回來,還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 ……當然,我就算回來了,大概也無法左右你未來能變成什麼樣。 無異有些負氣。夏夷則心態真比他想的還要好。他走在自己的路上,殺伐決斷心無旁騖。唯有的一點愧懷是擔心自己無法面對。既然無法面對,那就不要見面了。道不同不相謀,樂無異覺得夏夷則更像是謝衣的親傳弟子。 下面傳來叮叮咚咚的拾掇聲,雪愈來愈大,大家都去了有遮蔽的場所看燈。路上行人漸少,雜耍班子也開始收攤。樂無異張了張嘴,繁華盡散,顯得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一併說了吧。」 免得日後又要重頭做心理建設。 「我於渭川冬狩遇刺,其實只是李鈺生母黎陽公主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戲。」 「……」 樂無異又把頭抬起來了。 黎陽公主與今上一母所出,她夫家乃當世勳貴,關隴望族,父子兩代皆於本朝官居高位。李鈺的祖父,也就是黎陽公主的公公,曾任皇長子講讀。大概有這一層情分在,他明知大皇子非可塑之才,卻也遲遲不願靠攏三皇子李焱。 公主們在皇權更迭後的地位,完全取決於她和新帝關係的親疏。因此黎陽公主早早就在為自己做打算。她既然押寶在李焱身上,當然不能讓夫家拖後腿。她知公公與今上同樣溺愛李鈺,令人假意在冬狩上行刺李鈺與三皇子,再暗指皇長子所為,促使公公痛下決心。 樂無異愣了會兒,突然想到什麼,脫口喊道:「不對!最後那屍首被推下樹的黑衣人,他明明是要致郡主於死地。」 夏夷則說沒錯,他不是來跑龍套,他是被人收買而渾水摸魚的真刺客。若能趁亂殺了李鈺,必能陷我於不義。 樂無異瞠目結舌。他想你這生存環境也太……跟七巧連環鎖似的,環環相扣死生玄機。天天這麼活該是有多辛苦? 他定了定神,又從紛繁雜蕪中想到一事:「李鈺喜歡你,你知道嗎?」 夏夷則也不避諱:「黎陽公主設局也是為了一箭雙雕。有了個救命之恩情義甚篤的藉口,也好讓皇帝下詔賜婚。」 「……你既然默許了這場鬧劇,那麼就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不是。」 「為什麼?」偃師看著他:「因為阿阮妹妹嗎?」 夏夷則搖頭。就像冬天紛飛的雪花一樣理所當然。 我的婚姻是很貴重的籌碼。李鈺雖出身高門,但李氏終歸不過一介文臣。作為聯姻對象,資本太薄。 樂無異還能說什麼。夜風吹得他鬢髮飛揚,孤光自照,高華其表。太多事不該由他這樣的人來做,但他做任何事都如錦上添花。這樣的他在自己面前,往昔俠客行,今日帝王策,哪一樣他不是做得令人心花怒放。 偃師覺得眼睛有些酸,他用力眨了眨。身邊所有動靜都消失了,唯餘遠處燈輪萬丈,迤邐長河。 「你的郡主妹妹說的對。對如今的你而言,朋友是最沒有用處的東西了。」 樂無異怏怏地想這珠子真難還。冥冥中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細若遊絲,卻又暗蓄著那口氣,把這點牽連拽得極堅韌。東西沒還回去,他就不能走,舒舒服服供在王府裡,不得不留心夏夷則言行起居。
他用過茶點,又百無聊賴逛到了池邊,趴在廊前打呵欠。水面傳來斷斷續續的箏樂,那真是時斷時續毫無章法,聽得有志者無不捉急。琉璃瓦下簟紋的帷幬為避風掩了整整一水面,遠觀就像飄在湖上的雅居。李鈺穿著豔美的回鶻裝,梳著錐形的髮髻,籠髻的金桃冠珠玉琳琅,嬌豔無匹。她撥弄面前的箏弦,叮叮咚咚一小會兒就歇手,又回頭向夏夷則嗔笑,夏夷則伸過手給她演示一段,兩者絲絲相扣宛若對璧。 外廊裡樂無異撐著下巴欣賞美人如玉,夏夷則抬頭正看到他,皇子稍加思索,當即揚起手來。 樂無異眨眼,舉手指著自己鼻尖:叫我過去? 夏夷則許以肯定的眼神。 樂無異暗忖自己過去了得是多大一根燭臺,好友何以如此想不開?對面夏夷則又再三催促,頗有難言之隱,偃師只好摸著欄杆一點點踱過去。 「鈺兒,這救命大恩不言謝,我故友又不求功名富貴,你就好好彈一段,聊表心意如何?」 「我彈得又不好,還當禮送,你也不嫌寒磣。」李鈺抬眼看了看樂無異,似乎對他異域風情的長相頗有興趣。過了會兒又啟齒一笑,面靨酡紅,真像開錯了季節的海棠花:「你以後要犯了事,我定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你討回性命,這樣我倆就互不相欠啦!」 「鈺兒。」夏夷則板起臉,「天子的寵愛不是這麼用的。」 李鈺撅嘴,樂無異連忙道:「行了行了,別搞得我裡外不是人,何況我一向是守己良民。」 夏夷則稍頓,換了副和顏悅色的口氣對李鈺說:「如今一個活生生的偃師就在你面前,以往我答不上的那些問題,你盡可以問他。」 李鈺卻橫了他一眼:「哪真有什麼好問,你左右有事要脫身就去罷。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還看不出你那點搪塞?」 夏夷則聞言一笑:「那換個說法,有勞鈺兒代為兄招待這位貴客。」 李鈺正襟危坐,矜持地點點頭,儼然女主人風範。夏夷則起身,就近按住樂無異的肩。 「我有客要見,樂兄新奇玩意多,煩你哄她玩會兒。」夏夷則壓低聲音說。 樂無異鼓眼瞪回去:你還真夠物盡其用啊你! 無怪李鈺敢在偃師面前誇口能隻手遮天。今上有九位公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年長的公主們回宮唯一目的就是給丈夫討功名。最幼的兩個待字閨中,被宮規教養得乏善可陳,見了皇帝大氣不敢出,自然也不討喜。唯獨這個侄女,天真活潑,曲意奉承,御苑馬球場上打得一干貴族子弟嗷嗷叫,天子面前伶牙俐齒左右逢源。皇帝寶愛不已,正巧胞妹黎陽公主的夫家也姓李,皇帝借此將這宗室出女從縣主晉為郡主,還想封公主,奈何與制不合,只能暫按下。 箏以悅人,琴以悅己。小郡主天生就懂悅人利己的道理,縱然才藝只是撐場面,也專挑歡欣鬧響的來學。她羅袖窄窄,指若削蔥,身段還未全長開,伸長了左手去近弦,那略微局促的模樣非常可愛。樂無異叼著茶杯,盤腿坐在對面,周章相當散漫,她也毫不在意。 一曲即畢,偃師連忙拍手稱讚。 「我彈破了好幾處,這也能叫好?」 樂無異說我壓根一竅不通,你就算全彈破了又何妨,只要我聽不出來,就能叫好。 李鈺噗嗤一笑,說好久沒碰上你這種實誠人了。這麼一來,兩者倒還真有點惺惺相惜。樂無異先覺得她像阿阮,後來細觀又覺不太像。想來只是因為她在夏夷則身邊,所以才總忍不住拿阿阮去比。 「我本來就彈得不大好,但我馬球打得可好。你會打馬球嗎?」 樂無異表示這麼高貴的運動他當真不會。 「那蹴鞠,投壺呢?」 樂無異心想敢來點接地氣的嗎?便說:「你要嫌悶,我陪你下盤棋吧?」 「我最討厭下棋了。」李鈺鄒了鄒鼻子,突然想到了什麼:「三哥說你是偃師,還拿前朝武侯作比,那麼你是會做機關連弩,或是臨衝戰車?」 無異想了想,這類基礎機關術的圖譜其實爛熟於心。偃師慢慢回道:「我……沒有做過武器。」 或者說,他沒有哪樣偃甲是衝著殺傷性去做的。 「那你會做什麼?」 樂無異想終於說到正題上了,連忙傾囊相與。眨眼間,偃甲鳥,木蜻蜓,絹蝴蝶各種能討女性歡心的小玩意,七竅玲瓏地擺了一桌。李鈺笑著去拿,她倒是見過些世面,看到這些木頭蹦蹦跳跳也不顯得多吃驚。 「你就專做這些?」李鈺朝手中張闔翅膀的蝴蝶吹了口氣,那翅膀是用緞紗撐起的,「難怪三哥稱你為友。」 樂無異先沒懂她這話前後邏輯。小郡主倒不是真有多通透,她只是處在這個環境中,又遠較同齡人靈敏。她現在知道的只是規律,而不是人情往復的道理。 「三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怎麼會把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奉作上賓?」李鈺得意地說,「你既不是親眷,又不是門客,那就只能是朋友了。」 樂無異眨了下眼,傾身問到:「郡主認為,朋友就是毫無用處的人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她眼珠一轉:「就好比你做的這隻蝴蝶吧,近看還是不如真的蝴蝶靈動美麗,卻能讓我乖乖拿在手上;而花園裡飛的那些,縱然美得不行,捉來把玩一會兒就死了。」 沒有利害關係的情分,總是容易見光死。樂無異剛想到這茬,李鈺突然叫道:「哎呀,這個!」 郡主伸手抓起那隻偃甲鳥:「這木鳥,我在三哥書房裡瞧到過一模一樣的。當時我可喜歡,讓他送我,他居然不答應。」 樂無異聽得入神,脫口問出:「那後來呢?」 「後來,我……」她眼中又是光彩流轉,連忙改口:「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樂無異暗想這小妮子肯定把自己的偃甲鳥怎麼著了!當下絞盡腦汁地欲套她話,對面李鈺先一步湊近道:「聽說你是那偃師謝衣的徒弟?」 「你連謝衣也知道?」 「三哥知道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輕飄飄地說,人有美麗的資本,連欲望都顯得那麼無瑕:「傳說謝衣造出了與真人無二的偃甲,這是真的嗎?」 這要怎麼回答呢?如果說是真的,免不了對方大驚小怪死纏爛打;如果說不是真的,師父他的確……做出來了啊。 偃師只好硬著頭皮說,傳奇這種東西嘛,都是要留出想像空間。鏡花水月,遠觀即可,追根究底地勘破了,反而不利於身心健康。 郡主歪著腦袋看他支支吾吾。 「你不會就是謝衣大師做出來的偃甲人吧?」 樂無異被這絕地逢生般的想像力驚呆了!李鈺又被他表情逗樂了,拍著桌子說我不追究了,但你總得給看一兩件謝衣的傳世之作,也好讓我比較比較手藝。謝衣總不至於欺世盜名得連他親傳弟子都拿不出他的成品吧? 樂無異被磨著沒轍,搓著呆毛想師父留在自己這兒具備觀賞性的偃甲,那不就是…… *** 那具精緻的人偶在跳舞,霞衣席上,花岫雪前。巫山神女是草木之司,她歡悅而歌,天地萬物有所感,無不欣然相合,宛如潮湧。天人合一的美態或許不能由此道其萬一,但李鈺還是面露驚異,直看得目不轉睛。 樂無異看她表情,有幾分得意地道:事先說好,唯獨這個不能送你。 但李鈺卻沒有任何表態,她只緊盯著那人偶:「……這人偶可真有其人?」 偃師點點頭,說當然有。李鈺又問:「這曲樂,也是她吹奏的?」 偃師再次表示肯定。李鈺看著看著,不一會兒臉居然漲得通紅,眼中光芒大盛,卻是憤恨不已!她從腰間抽出寶石彎刀—--那本是裝飾意味多,但現在也成了兇器,一下就將阿阮的人偶砍翻在地。 在水一方的旋律戛然而止。 樂無異整個人都呆住了,似乎不能接受面前的突變。他一直都覺李鈺挺可愛的,雖然有點任性,但不至於驕扈。對皇親國戚而言,這已很難得了。說起任性,阿阮也有些任性啊,任性……任性不是美女的些微特權嗎? 他看清李鈺滿臉妒色,似乎就明白了什麼。他在驚怒和心疼中甚至有些惡毒地想,仙女妹妹果然只有一個,夏夷則再遇到的人,無論外表如何粉飾,到了此間也不過是俗物。 好半天,樂無異才巍巍顫顫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你……」 李鈺也被他睚眥欲裂的臉色與漲紅的雙眼駭到了,砰地扔掉手裡的刀。 「不就是個木偶嗎,本郡主賠你十個八個……!」 樂無異吼道:「你知道她是誰嗎?」 李鈺一懵,隨即肩膀都抖動起來,她仿佛受到了極大的羞辱,面色先紅後白,狠狠一腳踹翻案幾,轉身就跑。 樂無異愣了半晌,陡然想起夏夷則的囑託,他趕緊俯身把阿阮的人偶收拾起來,眼見一地殘骸,偃師手都有些抖。有侍女聞聲前來,無異吩咐她們細心拾撿,自己蹦起來去追李鈺。 他知道李鈺要去找夏夷則,一路追到書房外。月洞門前,李鈺被兩個府內侍衛攔住,正在糾纏。 「知道我是誰嗎,我要見皇兄,你們也敢攔阻?」 其中一人聲如洪鐘:「卑職當然知道郡主尊駕,但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那侍衛刻板強硬,一點都沒當差者察言觀色的服帖。樂無異不由得停步,看李鈺氣急強闖,兩個侍衛也不多話,伸出胳膊跟銅栓般牢牢截住。李鈺身形頓了頓,手上虛晃一招,居然從對方腋下穿出,去拔侍衛的配刀。 樂無異一陣眼皮猛跳,刀抽了一半,那侍衛令兩指牢牢嵌住白刃,手背青筋突起,遍體嶙峋如鷹爪,顯然是外家功夫霸道的高手。李鈺只覺刀柄被虎口鉗住,根本紋絲不動,她驚愕了半會兒,突然對著裡面委屈地哭叫一聲。 「三哥—--」 那兩人果然中計,一起回頭的當口,李鈺連人帶刀往對方懷裡一推,仗著人小腳滑的優勢,眨眼衝過園門。兩名侍衛大驚,撒腿就追。樂無異回過神來,心裡默念夷則你真不能怪我,也一溜煙地跟進去。 「郡主!郡主!請留步!」兩人搶在李鈺面前張羅,不讓她靠近書房。李鈺又鬧又跳,樂無異趕上來,一把扯住她。 「好了別鬧了,夷則他……」 李鈺反手一甩,她的身手本來就有些功底,這一下順水推舟有如變招,差點直接扇到樂無異臉上。 那時,從書房裡傳出了一個極大的聲音。 「殿下莫非要見死不救!」 樂無異腦袋裡輕微地嗡了聲,模糊間覺得四周有覆雪撲簌簌地往下掉。這不是普通的丹田內功,而是靈力蘊藉,所以瞬間才有這兩魂翻滾六識動盪的滋味。 再垂首去看,李鈺雙頰青白,兩個武林高手也是面色各異。 夏夷則從書房裡走出來,就他一人,身後空無旁物。 雪光逶於青階,頭頂翳雲終散,不能更有天地昭昭的錯覺。樂無異看他往下走,白衣從風,李鈺搶著迎上去,生怕樂無異先告狀。 「鈺兒。」郡主嘴剛張,夏夷則就叫她名字:「我要進宮一趟,你要與我同去嗎?」 李鈺怔怔地看他,不知為何就放開了拽他衣袖的手。 「我、我不去……」她後退了一步,被夏夷則看著,她居然開始結巴:「我出來半天了,我、我要回家!」 夏夷則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格外專注,李鈺硬是被他盯得發毛。聽到對方這麼說,他聲音終於冷淡下來。 「讓人備輦,送郡主回府。」 *** 夏夷則知道自己書房有人。對方並未刻意掩住呼吸,悉悉索索的,很是坦然。他轉身對階下立侍的總管吩咐道:「按下吧,讓尚食房不用張羅了。」 「那老奴差人來為殿下掌燈。」 「不用了。你下去吧,不要讓人來打擾。」 對方依言而去,夏夷則又轉過來,把手搭在門縫上,沉力往裡一推。冬季天黑得早,夜幕昏聵,月亮幾乎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室內些微明暗起伏仿佛是被門外雪光映亮,眼前陳設上湧顯出青冥色的水光,因此給人視覺效果格外濕冷。 他剛跨進門,前面輕輕響起「蓬」的一聲,橘色的燭火在屏風另一側綻裂開來。夏夷則反手把門合上,大步朝前走去。 樂無異在燈檠前呵著那團火,燭火整個撲在面上,煌煌如日,映出的皮膚是蜜蠟般溫暖的色澤。那隻波斯貓在一旁高踞台案,肚下壓著夏夷則要寫給皇帝的奏疏,看到臨時主人,還十分愛嬌地「喵」了一聲。 「又下雪了嗎?」 樂無異抬頭看他,夏夷則發間與玄色的公服上還有未消融的雪片。偃師掌好燈,又去案上抱貓,那貓也老實被他抱起,看來已盡釋前嫌。 「樂兄。」 「沒人放我進來,是我自個翻窗進來的。」 樂無異把貓放地上,拍拍手再站起,看到夏夷則格外白皙的臉。 「你這錦衣玉食的,怎麼還面有菜色?」他取笑道:「要不借你家廚房,我給你燉兩個菜補補?」 夏夷則也只好一笑:「我不餓。」 「那你冷不冷,要不要叫人來燒碳烘火?」 「樂兄……」 「噓寒問暖你都不是,那就是有糟心事了?」 眼看夏夷則微微提氣,樂無異以雷霆萬鈞之勢,十分中肯地搶先問道:「你書房裡是不是有密道或密室?」 果然如他所願,夏夷則那口氣噎在喉嚨裡上下不得。 「這不難猜吧?」偃師狀似無辜,「白天那會兒明明聽到你書房裡有人聲,結果遲遲不見你之外的人出來。而且我是偃師,這點機關術的痕跡,瞞不過我。」 「樂兄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個怎麼說……啊你放心,我只是就地勘察了下,絕對沒有亂碰!」 可夏夷則根本不關心這個,劈頭就問:「有沒辦法讓人看不出來?」 樂無異愣愣地看著他冷然的臉色,突然覺得對方有點陌生。可夏夷則都這麼問了,態度肅穆且充滿期待—--偃師突然意識到他從沒被這個人期待過。在夏夷則身上,體貼和孤傲,其實是互為鏡像的同種東西。 樂無異想了又想,終於誠懇地對那人說,如果你希望,我會幫你設計改良。我也無意打聽你要用來幹什麼,但你得告訴我,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夏夷則問,樂兄你這次從關外回來,可曾奉孝萱椿家人團聚? 樂無異回答,我的爹娘我自然會去盡孝,你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想這麼些年,樂無異還是有些長進的。夏夷則也自覺起手太低,乾脆反客為主地問他:「令嚴散盡家財,歸臥江南,明明愛子心切,三年來卻不曾有隻字片語催促樂兄回返。隱忍至此,樂兄難道還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嗎?」 樂無異心想你居然連我爹娘叫沒叫我回家都知道!當下也無暇深思,張口就說:「我爹棄官從商也好,歸隱閒居也罷,只不過他認為眼下這麼做合適,並非要獨善其身。他是一個軍人,我相信老爹骨子裡碧血長存,如果國家有難,他絕不會坐視不聞!」 「我並無此意。定國公居官功高,富行其德,當世陶朱遺風,名至實歸。」樂無異聽他洋洋灑灑地鋪陳一堆溢美之詞,又有點犯暈。夏夷則說樂紹成對自己有回避之意,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堪大任,又或許是韜光養晦以待其時,但他對樂兄你的關懷卻是不離其宗。 樂無異空張了張嘴,大概明白他想說什麼了。 —--你爹知道你不是這塊料,所以千方百計為你避開這朝堂,免得你引火焚身。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連是什麼事都沒說,怎麼就篤定我沒能力幫忙?」 夏夷則分外煽情地說:「我是覺得你的才能不該用在這種地方。」 「到底什麼事這麼見不得光?」 「……」 他知道他們之間什麼不能碰……其實也不是不能碰,現在他不就在努力搬那塊石頭,並充分寄望不會砸自己的腳嗎? 樂無異堅信自己是灑脫的人,但從來迎難而上。他告訴自己這事不能再回避,那人首先是李焱,其次才是夏夷則。他披著夏夷則的皮,哄著自己對月當歌,過一把高山流水的癮,然後把自己開開心心地送走。大概皇帝老子駕幸他也不會這樣做足表面功夫。 偃師一歪頭:「夷則,你知我為友最重什麼嗎?」 夏夷則稍加思索:「肝膽相照?」 「……你倒是會說話。」樂無異笑駡:「還記得紀山中我對你說過什麼嗎?」 夏夷則面不改色。樂無異臺詞那麼多,他是真不記得了。 「我到底能幫你什麼?是不是以後我學到了更厲害的偃術,就能幫你了?等我變強了再來問你,到時你可不能裝傻。」樂無異搖頭晃腦地背誦,末了睜眼一笑:「相同的境況,在星羅岩,在太華山,都出現過。你的麻煩永遠在升級,我永遠力所不及。」 「樂兄,很多事不是靠偃術就能解決的。」 「那這些事有我太師父難搞嗎?」 沈夜又被祭出來了。簡直一品萬用。 夏夷則強忍著扶額的衝動:「不能這麼比啊……」 「我交友就重肝膽相照。」那微笑彷彿穿破了所有界限,樂無異這人,連決絕都顯得春風拂面:「我也煩透了你的自以為是。到這份上你還這麼矯情,那這朋友不做也罷。如果是我一廂情願以為情誼深厚,那這朋友就更做不得了。」 *** 他知道樂無異只是在危言聳聽。 現在自己態度再強硬一些,把今晚糊弄過去,對方頂多三兩天……不,搞不好一覺睡醒就會釋然,根本不足為懼。夏夷則腦中各色籌謀飛速運轉,樂無異要能讀到他心聲,估計瞬間給跪。 他明明這樣英明神武地想,面上卻一片茫然。 「這些事我看不到也罷了,就在眼皮底下,甚至還親身參與過。說一千道一萬,我這邊總有知情權吧。夷則,你心裡當清楚,眼下還敷衍我,倒不如把我直接掃地出門。我了不起再罵你一遍無情無義始亂終棄,拍拍屁股就走,絕不糾纏。」 他們很容易分開,分開了也不覺多難熬,因為真不是一路人。在往後的路途中,他們一定還會遇到同樣重要的人,甚至和這些人的關係更親密,但彼此的異數卻只有一個。有時想想,還挺動容,如此倒行逆施地把兩條平行線揉在一起。兩人明明憋足了勁,卻還自覺隨緣,未免憨態可掬。 二十出頭的後生,心大得根本裝不滿,昭昭昨日是為傳奇,星漢燦爛皆出眉宇。字裡行間的熱血,滿紙可憑的那點浩然氣。一切都像描摹般十全十美,叫他們怎麼甘心。 「樂兄所言甚是。」夏夷則鬆口了,竟似認命一般。樂無異專注地盯他,燈火下面龐格外俊美柔情:「我的確,遇到了一些麻煩。」 「願聞其詳。」 「樂兄來我府中已有兩日,憑好友眼力,有些端倪想必早就了然於心吧。」 「有你這麼拍馬屁的嗎,你明知道我眼神除了偃甲之外,沒地方好使。」看到夏夷則略為糾結的眼神,無異嘻嘻一笑:「好吧,我這定國公之子也不是白當的。建甯王私自豢養武林高手的事情,我一定守口如瓶。」 夏夷則恢復泰然自若,繼續道:「此事鄭王—--我二哥微有察覺,但他沒有證據。我有一部下,經他設計,在酒坊中與他府中僕役大打出手,傷及人命。他以惡徒逞兇為名,將人綁入府中,至今生死不明。」 樂無異聽得眼都不眨:「你今天進宮就是為這事?」 「是,鄭王拿人的目的,無非嚴刑逼供得到我豢養死士,圖謀不軌的口實。如果人沒死,我必須在他得逞前把人弄出來。我在刑部奉職,這正好是我職責所在,我向今上陳情,質控鄭王窩藏兇手。」 「然後呢,皇上沒信嗎?」 「皇兄事先部署周密,我暫時沒有指認的證人。今日延英殿上,他也反咬一口,說他家奴遭遇橫死,卻還向他索討兇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夏夷則頓了頓,倒真的言無不盡:「你在書房外聽到的聲音,是那部下的結拜兄弟。因為擔心義兄性命,所以非要見我。」 樂無異想了想:「那你現在?」 「我須知那人生死。」夏夷則斬釘截鐵:「如果死了,也沒什麼可說的,按當朝律法,他殺人理當償命。如果沒死,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除卻我個人安危,此事已面稟聖上,必須緝拿兇手歸案。」 樂無異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夏夷則條理清晰,首尾滴水不漏,言之鑿鑿。殺人者償命。偃師反復咀嚼這幾個字。他第一想法,如果不是你們勾心鬥角,他又怎麼會變成其中的炮灰?後來又想,此類江湖豪傑罔顧夏夷則命令,擅自出手殺人,大概也不是什麼好鳥。不過夷則又為何要招攬這種壞鳥…… 他輕微地擺了擺頭。無異清楚他不能用這種是非觀去度量夏夷則目前的處境,但他就是有點情不自禁。 偃師遲疑著問:「你在你二哥府中,沒有眼線?」 「縱然有,也無法參與這等機密。鄭王已令高人在府中構結法陣,專為防我。」 樂無異大致聽說過:皇長子驕橫跋扈,匹夫之勇反倒不足為懼。李家的二哥卻是口蜜腹劍,詭計多端,夏夷則最大的敵手應當是他。他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截把柄,必然周密防範,不借機將三皇子刨個底朝天是不會甘休的。 樂無異皺著鼻子又想到一件事:「你如果把人救出再結案,對方知你要他伏誅,不會臨陣倒戈嗎?」 「這我自有手段。」 回答得無比坦然。無異悻悻然,他不想承認這也是那人的天賦。他突然意識到某個天大的誤會,比如他與聞人認為夏夷則迫不得已選擇了最糟的那條路,而實際上對方只是選擇了比最佳志願稍次的那條路。 燈檠上濺起畢剝聲,煙絲繚繞,樂無異盯著那層巒疊嶂的一段看,想像它們是天機,在他的祈願下篆刻成浮空的禪語,昭示他該何去何從。 夏夷則看他樣子,心中暗嘆一口氣。 「無異。」 他很少叫他名字。樂無異曾經還說夏夷則直呼自己名字時,准沒好事。 可好壞要如何界定?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謝衣,決絕是非,竟從一而終。 「我來幫你。」 偃師這樣說,罔顧夏夷則一切反應。他背著手就地來回轉了幾圈,眉頭微皺,臉上卻呈現出近似興奮的神情。他的才思與技藝被充分調用,就好比在長安街頭一擲千金。無論目的是什麼,偃師在這一刻都是物我兩忘。前途迷障,他奮力剝開那個不為人知的缺口。 「這事刻不容緩,我得連夜趕工,但缺少些材料,你去幫我弄來。」 樂無異這樣說,大步繞進書案後,鋪了張生宣,提筆就寫。 夏夷則一時間也只能說:「東西兩市皆已閉戶……」 「少來,我知道你有辦法。」偃師頭也不抬,突然手勢又凝住,屏息片刻他輕輕嘖了一聲:「完了,在關外鮮有機會寫漢字,書信都用偃甲鳥傳音,這居然也能退化!鴨氄的氄字怎麼寫?」 夏夷則忍住笑,走近來看。樂無異抓腦撓腮了一陣還是不得其解,夏夷則手臂從後面繞過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持筆的手。 錦案,徽墨,端硯,湖筆,複雅典麗陳列其上。偃師手腕微微抖動了幾下,夏夷則帶起他稍微僵硬的腕子,分毫不亂地落字。 他們不是沒這麼靠近過。但這一次特別的……不知所起。 樂無異看著那與周遭畫風迥異的一個字:「你連字都寫得這麼好。這字跡蒼鬱深厚、跌宕遒麗,縱橫間彰顯權威。字如其人,不愧是三皇子。」 夏夷則側臉去看他。 「樂兄也懂書法?」 「不懂,我附庸風雅瞎掰掰,你還當真。」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不知喜從何來。夏夷則前兩日就聽說,今上次女陽石公主的駙馬於蜀中富義井鹽「官倒」一事牽連在案,今上向來嚴治外戚,怙勢犯法者,一律繩以重刑。本朝就有公主因此當上寡婦。但今次皇帝法外開恩,削了駙馬的爵位卻留他一命,好在駙馬不是主犯,也無人強諫。席間陽石公主帶著皇外孫來霍太妃宮中給父皇磕頭謝恩,今上親自扶起,公主相對而泣。太妃七十高齡也看出了端倪,說這父慈子孝憂樂圓融,皇帝這麼好的心態與精神面貌,必能長命百歲。
皇帝端起酒來敬他的庶母,言稱自己能多活幾年也是太妃念佛誦經積下的德。兩者噬指棄薪,宛如親生。太妃的兒子,夏夷則的皇叔是服毒自盡的,臨去所求皇帝的只有善待自己生母。夏夷則驀然就領會到了為人君者的強大之處:他們或許不得已要殺一些人,又或許不得已要留下這些人的至親。天地日夜間皇帝所承受的怨毒咒誅,恐怕自己還不是最強的那一份。 夏夷則從珠鏡殿出來,戌時已過,幾個內侍在前面提著燈籠,照得前程似錦。繞行清思殿,一路去往紫宸門。這沿著太液池羅布的一眾殿宇皆是後妃們的居所,皇子直行正對昔日淑妃所居望仙台。 他在宮門前停下:「這裡莫非要迎入新人?」 隨行宦官皆稱並無此事。 夏夷則看著門前新掃的雪痕,連石縫間的枯草敗葉都被小心刮去了,引道修葺得平平整整。一人斗膽提燈上前,低聲道:「淑妃娘娘寬厚仁德,宮中受其惠澤者眾,這想必也是下人們的一點感念吧。」 夏夷則沉吟片刻,從他手中拿過燈籠,說:「我進去看看,你們在門外等候。」 皇子要去故居懷念生母,旁人也不敢攔阻。但淑妃畢竟是獲罪而死,這聖眷正隆的皇子又何必自尋麻煩?侍者避重就輕地勸囑了一句,夏夷則嗯了聲,就獨自提燈推門而入。 皇帝賜死淑妃的詔書在紅珊歿後一月有餘才發出,罪名概括如下:造畜蠱毒,善妒投機。這說法傳到夏夷則耳中時,他眼前都黑了一瞬。前者大概來自凡人們對妖怪的想像力,至於後者,夏夷則氣極反覺有幾分出處。 因為皇帝寵愛其他女人而終日啼哭,不是善妒是什麼?身為妖物卻潛入皇城惑亂宮闈,不圖投機圖什麼?夏夷則突然想到,幸而鮫人是性善的妖怪,皇帝攤上的冤孽,若是鮫人遠支魚婦這一類,今日天下或許就不是一句教人再也不相信愛情能結局的。 庭中雪景沒有遭到一絲破壞,碧瓦飛甍皆披麻戴孝,素白得宛如巨大的靈堂。朱漆御廊外一樹白梅正清幽地開著,無人看顧,這植物反倒生機盎然。花與骨攢得層層疊疊,重葩累繡,夏夷則在廊前把手裡的燈提高,照著滿樹白花。 「雪存。」他輕喚道,「雪存你在嗎?我來看你了。」 俊美的皇子對著梅花說話,此情此景,就算是發癲,也堪入畫。 廊下突然飄出一個捂變了形的聲音:「殿下,我在。」 夏夷則眼也不眨:「何事?」 那聲音剮平旁枝末節,五個字沉得仿佛能就地刨出梅樹的根。 「陳婕妤有孕。」 夏夷則最幼的皇妹年方七歲,也就是說,這皇宮裡有七年不曾有新的嬰兒出生了。今上初承帝業時,特別汲取前朝昏君誤國的教訓,對皇嗣的素質尤為看重。他認為品貌不佳的妃子,連懷上龍種的資格都沒有。那些年內宮中常備避妊的「涼藥」,由皇帝授意給侍寢的妃嬪灌下,全然不顧濫用藥物會讓她們喪失生育能力。 大概年輕時被原配楊氏的娘家嗆了夠,皇帝對家世顯赫的權臣子女防範更嚴,藥物不好直接令她們喝,就偷偷下在飲食裡。這樣想來夏夷則能出世,還多虧了紅珊的無依無靠逆來順受。 皇帝防來防去,終於意識到三個兒子遠遠不夠用。於是這條「原則」又被棄置,天子在後宮廣施雨露,五年得了六個公主,就是沒兒子。接著一場大病又掏空了皇帝許多精力,時至今日,六宮一無所出。 所有人都認定,當朝立儲之爭再如何血雨腥風,都不會另辟戰場。可現在皇帝有個妃子懷孕了,就好比在諸王爭相施工的城樓下硬生生抽出一塊磚。 夏夷則明白了父皇喜從何來,他問:「這是多久前的事?」 「十日前為太醫診出,由張德妃呈稟今上。」 楊皇后殯天后,中宮之位空懸多年,後宮由生下皇長子的張德妃代掌鳳印。 看來皇帝是打算瞞到陳婕妤臨盆了。夏夷則沒啥懸念地想。廊下的聲音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今上嚴令後宮知情者保密,陳婕妤也遷居興慶宮,如有洩密者,誅九族。」 皇子端著燈籠欣賞梅花,眼神平和細緻,月光映在花蕊上,這光寒九州的一瞬,夏夷則心頭竟也掠過涼颼颼的快意。他欣慰地想那個男人還是怕的,他承受著那些怨恨,驚懼逾恒敵我難分;他算計天下縱橫捭闔,到了晚年卻要和幾個親兒子算計自己那點血骨。 那男人博古望今步步為營,恨不能把所有當皇帝的前車之鑒都一一剪除。可有什麼用呢,作為君王他的結果沒任何起色,這不動聲色而眾叛親離的滋味究竟如何? 廊下的人見三皇子半晌無語,咬牙狠聲道:「奴婢受殿下大恩,願為殿下萬死!」 是的,這是一個麻煩。如果陳婕妤生了一個兒子,而皇帝又如霍太妃所言高夀,那麼他的選擇就多了一個。他可用剩下十幾年的時間熬到幼子成年,考察他培養他,為他鋪陳後路扶植黨羽。 這個孩子來得早一些晚一些都好,卻偏在這個時間,加上皇帝刻意隱瞞,無法教人不在意。 夏夷則這樣想,嘴上卻說:「我長年離宮,根基本就較旁人薄弱,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你要是死了,今後宮中由誰來給我通報這麼重要的情報?」 不等對方答話,他馬上又問:「陳婕妤是哪一位宮妃,我見過嗎?」 「殿下莫非忘了,含涼殿重陽家宴上,她做那金盤舞,情如飛燕。」 夏夷則漸漸有印象了,那是張德妃娘家選送的歌舞伎,獻舞的那天身著薄透紫羅衫,襦垂銀蔓花鈿,纖腰長袖鶴立雞群,確有飛燕遺風。陽石公主與皇長子一母所出,看來陳婕妤是受德妃所托,趁熱打鐵在皇帝面前討下了駙馬的性命。 *** 夏夷則突然有些同情他的皇帝父親。有可能為他生兒子的,不是妖怪就是舞女。對後者而言,皇子生母的出身或許還不是關鍵,關鍵在於,舞伎這個職業,從來就是生育大敵。 君不見趙氏姐妹貴傾漢宮,卻始終無所出。隨便拖個資深的宮人出來,就不難考察後宮那些女人浮浮沉沉的道理。夏夷則記得陳婕妤跳舞的樣子,她的身體分明是練過的,肌若無骨,就是為了勝任某些特殊的舞蹈。 夏夷則有很多按兵不動的理由。陳婕妤福薄,不一定懷得住龍胎;張德妃謀深,不一定容得下這個潛敵。他除了等,還能如何。 熟悉的旋律像一絲柔韌的線,在心事重重中斜切下去,他怔住了,眼前有些濛濛發紅。那的確是吹奏在水一方的巴烏聲。樂無異落腳的撫風樓,淩架在內外府的交界線上。夏夷則扶梯而上,在房門前揚手,樂聲卻戛然而止。 門推開,樂無異探出一顆很難錯認的腦袋,夏夷則準備叩門的手直接捶到他肩窩:「你在搞什麼鬼?」 兩人言笑晏晏地推拖開,從夏夷則臉上,已全然看不出「李焱」的痕跡。或許是他演技好,又或許是樂無異感染力強。夏夷則往前走幾步,看到桌上背對自己的那個身影,眼中笑意便與時光暫停。 「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師父那太可憐,我就把她帶出來了。本來是不想讓你看的,怕勾起你傷心事。但我覺得你對阿阮妹妹這事,那什麼……」偃師搜腸刮肚地憋詞,「哀而不傷?」阿阮穿藍色也很美麗。仿佛山花爛漫下又多了蜿蜒的流水。夏夷則看著她,用肯定的語氣問:「她還能動?」 「當然,看我的。」 謝衣造出的人偶惟妙惟肖,那是因為他技藝高超。樂無異讓人偶且歌且舞,宛如有生之物,不是因為他青出於藍,而是他的思念足夠虔誠。 端看這小小的心機,突然就管中窺豹地領會他們遇到的偃甲何以通靈。世間無中生有的傳奇,俱有可動天聽的美名。夏夷則出神地看著,只在最後微微苦笑。 「美中不足的是,這曲樂分明是我吹奏的。」 「那沒辦法,仙女妹妹在時,我沒能記下她吹這首的聲音。藝術這麼深奧的事我可不懂,反正我聽起來是一樣的。」 難怪白天他說「夠用」。 「你是怎麼讓凝音石反復傳音這段旋律的?」 「不愧是本偃師的至交,一下就能問出這麼專業的問題。」樂無異坐下來指手畫腳了一陣,然後又說「這人偶你喜歡的話,等我調試好了,就送給你。」 樂無異說露草送往太華山,你身邊也總得有個念想,這人偶栩栩如生,簡直前塵因緣量身定做。 夏夷則居然想都不想地拒絕了。 「正因為栩栩如生,所以才不忍心。跟著你一路海闊天空,我許過的事,以這種方式寄託,未嘗不是一樁心願的了結。」 樂無異有種奇怪的預感,譬如阿阮的不可挽回。他看著夏夷則的眼睛。 「很多時候,我們都感覺會失去阿阮。三年前她向我與聞人訣別,人情世故歷歷在目,幾乎都快忘了她是個神仙啊……」 夏夷則淡淡一笑:「或許正是『神仙』兩字的錯。」 「咦?」 「我第一眼見到阿阮,就知其不能長久。」 神女扶著巴烏,婉轉綽約,她跳的那麼輕盈,好像裙襦下呵著一團氣,伸出手來能托起,輕輕一吹就整個散開。樂無異無法分辨,這不能長久的,是阿阮本身,還是夏夷則的襄王一夢。 樂無異問,是因為阿阮來歷蹊蹺無根無憑嗎? 夏夷則回答,這是其一。其二,阿阮來歷是什麼都不奇怪反正不是人,千載而下,跨種族戀愛都以淒美取勝,鮮有善終。 無異驚詫,這也能成為考據?夏夷則說,你不看我,往上看看我的母妃。 「……」樂無異詞窮了一陣,繼而發現了這事的重點。偃師的迷惑,由最初「他們何時感情變這麼好」,過渡到「他們怎麼感情變這麼好」,現在終於塵埃落定「他們為什麼要感情變這麼好」。 夏夷則直言不諱:我生於人情最險惡所在,窮途末路下遇到了阿阮。想這是量身定做的陷阱,但又有什麼關係。彼時我一無所有,連母妃安危都不再是牽掛,還有更糟的,無非是夢醒人亡。 「可你現在還活著,應該能體會得而復失比死難過。」 「對,所以我只能說服自己,我和阿阮的那一世已經結束了。」 樂無異總說夏夷則為人消極,現在卻覺得搞不好人家這是心理素質強大。形如困獸的皇子,美如朝露的神女,這救得一時的悲劇美真是迴腸盪氣。身在局中時他不懼萬劫不復,局外他說此情天下無雙,我的前生一片無悔。 無異不知他是從來如此冷靜,還是事隔數年終於冷靜。夏夷則身側的燭火在交談中愈燒愈細,他最終忍受不住取下燈罩,一時璀璘流離,映亮他的側臉。 皇子向偃師討了樣工具去剪那燈芯,這麼細緻的活他做起來果然別有禪意。不可虛擲的清風明月,不可辜負的人。他的眉與眼分明是為闡述置身世外的驕傲,但又因這驕傲銳氣橫生。不合常理的東西,所以必定不能長久。他對阿阮的定義,竟精准到冷酷。樂無異突然意識到,這人還是消極點好,一個兩個都說他潛龍在淵,萬一太積極,偃師自覺還沒補天的能耐。 *** 到建寧王府的第一晚,樂無異夜深才睡。然而床好床差他都擇,睡得不大安穩。夢裡自己衣袂飄飄地和當朝三皇子站在一棵花樹下,聽他說自己與巫山神女的悲戀故事。末了皇子虛心下問,說自己這飛蛾撲火之舉,是耶非耶? 偃師震耳發聾地拋出一句:「你心中所愛者並不是阿阮,而是神明。」 皇子果然愣住,霧靄遮住他大半臉,只露出一段醍醐灌頂的下巴。 「然則……阿阮本來就是神仙啊。」 樂無異被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劇情噎醒了,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他打定決心不要再糾結這雞生蛋蛋生雞的命題,用被子蒙住頭。長安的冬天那麼冷,皇帝皇子都要早起,他卻無事一身輕,到底是多好的命才能在這熱被窩裡捂到天明。 日上三竿,他終於在床上把胃裡的存糧纏綿殆盡。昏昏乎乎地爬起穿靴抹臉,早飯午飯二合一地擺上桌,夏夷則已經下朝回府,無異吃飽了便溜達著去找他,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那天爬進來相見的書房。書房的門也虛掩,好像是專為自己虛掩。 炭火的暖浪撲上面來,踏璧文錦的案前夏夷則穿得很輕便。顯然他是為了穿得輕便才把室內搞這麼暖。當年大夥一致認定夏夷則畏寒,全然不顧他的屬性。看他穿得愈白,劍氣愈冰,便愈發想捂熱他。哪天降溫妹子們也是先問夏夷則冷不冷。樂無異在屏風後面撇嘴,皇子這流血都難止的矜貴喲,也不怕捂化了。 一件白茸茸的東西貼著雲母屏風竄過來,無異回頭,它又順勢跳上一個多寶格,眼珠圓溜溜綠澄澄,脖子上還掛著個金桃狀的長命鎖。 樂無異像抓住什麼把柄似的大叫起來:「你養貓!你養貓!」 夏夷則從案後繞下來。 「貓不是我養的,是有人暫時寄養在我這。」 「養就養了嘛,何必不好意思。」 樂無異無暇看夏夷則臉色,只專心去逗弄那貓。這西域異種,貴氣非凡,尾巴蓬得跟狐裘似的,看偃師伸手欲抱,踮腳就竄出門外,糊了樂無異一臉的高貴冷豔。 樂無異說這不科學,我一向很有小動物緣!夏夷則剛要安慰他,又聽他說這貓還真像初次見面的你,便也有衝動拿硯臺糊他一臉。 說起潑墨水,夏夷則端詳友人的黑眼圈:「你沒睡好?」 樂無異想,還不都是你的錯。但嘴上卻很詩意地說:「我被褥下隔著一顆珍珠,整晚懷璧其罪輾轉反側。」 夏夷則面露笑意,突然就向前一大步。樂無異整個人微微向上一跳,後背立馬抵住屏風。 「你這是什麼表情?」夏夷則好笑道,「不是你催我把鮫珠拿出來?你不念訣也沒事,像之前那樣,屏氣凝神就行。」 樂無異暗忖,之前那次都事隔三年,我一時間去哪找狀態?對面夏夷則的臉已經很鎮定地靠過來,無異想集中精神,就下意識閉眼,鼻端傳來薰衣的暖香……他馬上意識到這個狀態更不對,又嚇得把眼睛睜開。 「……」夏夷則想你別緊張,你一緊張搞得我也記不全口訣了。 「夷……」無異剛想說這情形太尷尬,要不咱們再合計合計,選個黃道吉日,夏夷則卻扳住自己肩膀壓過來了。那是一個半成型的擁抱,皮膚的氣息在彼此間愈壓愈緊,無異心中一個勁想氣息要均勻,丹田要沉穩,呼吸要保持同步,不然鮫珠無法由實化虛…… 喵了個咪,你們知道呼吸同頻的感覺有多像要親嘴嗎! 「三哥—--」 平地起炸雷,同時府中一陣雞飛狗跳的通傳聲。 「殿下,殿下,萬泉郡主來了!」 門一直沒關嚴,簡直不能更失策。兩人自認有借有還天經地義,只是形式比較離奇,卻也在下一秒做賊心虛地彈開。驚魂未定地對望一眼,覺得彼此都十分天打雷劈。 *** 事情起因於樂無異需要龍血珊瑚做塗料,那是天下至濕之物,磨細了宜陽火焙烘,以灰末均入膠中,隔水隔熱,使偃具耐候耐久性大幅度提升,正適用於大漠版木牛流馬。 龍血珊瑚其實是一種上古化石,產地南海從極之淵。稱為龍血,怕是與那凝海的應龍神血有莫大關係。這種珊瑚居然像生物般,很懂因地制宜,通常低調地長於普通珊瑚礁根部,需要採石者隻身入淵,用工具挖掘。 樂無異的麻煩來了。從概念上,從極之淵方位特殊,可謂海底的海底,深達三百仞,遠古時為水神冰夷的居所,傳說那應龍就是他的坐騎。到了這個深度,已經不是普通避水訣能使為的範圍了。何況從極之淵為昭明部件加持千年,對靈力多有干擾阻斷效果。 這時他就不禁懷念起水系法術高深的蜃精玉憐。但懷念歸懷念,和這位永遠是相見不如懷念。偃師又跑了趟海市,博賣行的人也說此物不算難得,難得的是現在剛好沒有。你如果真想要,就押下幾樣好東西,等開市有人來賣,優先幫你去問。 樂無異身上寶物倒是有,昭明,饞雞,桃源仙居。隨便一件就能豔驚四座,奈何件件都是身家性命。他斗膽摸出那個金麒麟,然後被人劈頭蓋腦地打了出去。 無異回去搬救兵,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爾等又當強龍是鱔魚!上次盛舉阿阮未曾參與,這次格外積極地從灶房扒了根燒火棍,一路跟著小葉子替他壓陣,走出院門正碰上聞人和夏夷則,夷則一面掰下阿阮手中燒火棍一面問樂無異。 「從極之淵難行,那你知道世面上何以屢見龍血珊瑚?」 樂無異說莫非有專門的挖掘倒賣組織? 實際上,水族多奉從極之淵為聖地,有心的小妖幹不了,大妖不屑幹這事。在樂無異之前,龍血珊瑚是王公貴族夏天時放室內的納涼聖品,據說也能敷臉或入藥,總體效果都是駐顏。既然統治階級對這種奢侈品有需求,那麼自然會衍生出鋌而走險的職業群體。 「進入從極之淵不算難,難的是在淵底施術避水。此間大部分人都是仰仗寶物,而世間最強的避水寶物,必是鮫珠無疑。」 樂無異三人都一時為之悲慟。鮫人真是多災多難的存在。渾身都是寶,從頭到腳遭人算計。那些采寶人為潛海,裝作罹難者誘殺鮫人,奪其鮫珠,之後為掩蓋罪行,將鮫人與魚婦一類邪性的妖物大肆混淆,說他們在月夜下以歌聲誘食漁人。以前常有鮫人寓家報恩的事蹟,鮫綃盈於市,珠淚滿器。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一種族與人類愈來愈疏遠,鮫綃都快成為傳說中的羽衣。 無異問夏夷則,莫非你有親友可以借我鮫珠? 夏夷則回答,不用外借,我母妃給我留了一顆。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無異一開始說什麼也不敢要。那是他母親的遺物啊,自己粗手粗腳的,萬一弄丟了如何是好? 夏夷則說,母妃如果知道我還有值得借出她鮫珠的朋友,她會非常高興的。樂無異還想推辭,聞人羽就出來打圓場了。 「夷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就收下吧。如果不小心弄丟了,我們再把你扔進海裡祭淑妃娘娘在天之靈。」 *** 樂無異被夏夷則單獨叫到仙居中的桃林。井井有條的四時中,芳樹永不凋敝。花瓣在地上日積月累,竟豔骨如茵。無異在落英繽紛中看到那襲白色身影,想這人剛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頓時手也軟嘴也軟,親親熱熱地叫聲「夷則」迎上前去。 水邊夏夷則轉過身,面如縞素,搞得樂無異頓時也悲從中來。他左右端詳對方凝重的臉色,十分惻隱地問:「什麼事……你吃壞肚子了?」 「當然……不是。」夏夷則扶額:「是有關鮫珠。」 看對方一臉為難,樂無異恍然:「是不是鮫珠現在不在你身邊? 「不,鮫珠一直在我這。」痛定思痛,夏夷則換了個方式切入主題:「樂兄,你可知鮫珠是什麼用法?」 「我哪知道怎麼用法?天上飛的水裡遊的,你要問本大廚是個什麼吃法,倒能言無不盡。」 樂無異笑得好不快活,於是夏夷則又撐住了額頭。 「那,你當真知道鮫珠是個什麼吃法?」 「嗯……嚇?」 樂無異倒真沒想到鮫珠的用法是要吞到肚子裡去。夏夷則托著下巴,深入簡出地向他解釋鮫珠避水的原理。它到了人體內,就像多了個獨闢蹊徑的肺,能幫助一切旱鴨子在水下自由呼吸。 偃師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勵,用力琢磨水裡呼吸是個什麼感覺。對面夏夷則半晌無語,最後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隨著極快的口訣,一團瑩光徐徐聚起。 樂無異眼睛愈瞪愈大,那玉態珠輝的一坨,竟比鴿子蛋還大一圈!喵了個咪,這是要噎死人的節奏? 夏夷則看他臉色,五指一攏,青晶色的鮫珠就握滅在掌心。他解釋說鮫珠就是鮫人的內丹,它的獨到之處,是能在常態下變成實體保存,因而貴價連城。世間其二者,只有龍的內丹還能化實。而一般妖仙的修為,拿出來不儘快做處理的話,頃刻間就精華盡散。 「我為半妖時,吞納同族內丹只是舉手之勞。易骨後,也有道家獨門秘法相輔。不過,這法術對靈力修為要求頗高……」 樂無異一擺手,說概念性問題都不用再解釋了,求你直接說該怎麼辦吧! 夏夷則不做聲,樂無異就瞪大眼瞧他。他身後盡是瀲灩波光,桃花瓣在水面上糾集成紅雲。夏夷則抬頭,一臉視死如歸,那麼粉紅的背景也硬生生憋出了肅殺之氣! 樂無異嚇一大跳,整個人天旋地轉地往後倒。他靠著滿樹繁花,頭頂瓣落如雨,無論怎樣美化當時情景都無法改變夏夷則優雅地把他摁在樹幹上的事實。 據說人的神智有自我保護修復功能,像樂無異,眼冒金星中居然想到這一幕似曾相識—--逸塵子傳第七部《逸塵子—桃花傳奇》第五章風流俠少情挑相府千金…… 「夷……」 「你別動。」 夏夷則也表現得很傷腦筋。 「可是……」 「別說話,集中精神。」 樂無異心想一個兩個都說你天日之表,遲早要當皇帝,那就你說了算唄。 之前偃師從未想過,不合常理的東西,帶來的美感是種怎樣的災難。畢竟是畫作,形勝天然卻又處處透出不自然:四季並存的洞天,草木不分時節,物產無視地限,蛇蟲絕跡花果無毒。這裡剔除了一切人間生生相克的失憾,就跟他一樣,無瑕瑜光,反照得人心惶惶。 過程中無異忍不住天上看,桃花開得灼灼,簡直像妖孽叢生。 樂無異咕嚕咕嚕地去摸喉嚨,他不懂啥叫「以實化虛,丹田相哺」,他只記得夏夷則喂了個東西過來,溫溫的,潤潤的,滿齒馨香水色,浸得腮幫子又糯又酸,抓心抓肺地想往下嚥。那滋味甭提多銷魂,無異意猶未盡,但夏夷則看著以為他驚魂未定。 他輕咳一聲:「在下已經很小心避開與你肢體接觸……」 無異又去揉胃:「不不,我沒那意思。我只是驚奇這鮫珠的吃法……」 夏夷則說這是鮫人族中秘法,就算物件是平頭百姓也能納珠於內,昔日鮫人就是靠這個來施救海上溺水者。 樂無異總覺得對方的皇帝老爹被紅珊娘娘這麼救過才對。真是浪漫的人工呼吸,可惜他倆都是老大爺們。 想到這,他靈光一現,連忙抬頭:「這麼丟臉的事你可別讓仙女妹妹和聞人知道了啊!」 「樂兄才是要當心別說漏嘴。」夏夷則更為沉痛地說,「再者,鮫珠性喜水,它在體內時一定不要渴著了,日久會對臟腑有害。切記切記。」 *** 樂無異還記得大家分別前一夜的鬧劇。阿阮端了一大盆水來,偃師一頭栽下去,由淺入深地練習如魚得水大法。因為夏夷則說,得了鮫珠也不能馬上入水,要做些預備功課,這樣才能在水底呆得暢快。 夏夷則端坐在太師椅上,拿了本書看,前面兩個姑娘圍觀樂無異焐水,乍一看還以為夏夷則在監刑。不知情的聞人羽不停地叮囑無異慢點,慢點,你別把鮫珠吞下去了,那要還給夷則的。 是啊,要還給他。想來所有緣分,無外乎是欠著,該著,為或悲或喜的新章打下伏筆。頭一年他居無定所,他分身乏術。第二年他音信全無,他望斷鴻雁。第三年他旁若無人,他買櫝還珠。哪怕偃甲鳥壞了,夏夷則也有很多辦法找到樂無異,但他沒有找;樂無異捋不清情理,不敢貿然前去。這時鮫珠竟成為了唯一相見的理由。 一笑能泯的恩仇,或是互不相聞如鯁在喉。鮫珠在體內,竟是多長的一顆心。那本就與他血肉相連,離他愈近,愈能感到纖毫畢現的欣喜。 若論冬日取暖,偃師可以設計出一百套方案,他甚至能造出一隻八爪偃甲爐自個給自個掃灰添碳。但再精密的偃甲也敵不住統治階級巧奪天工的腐化,腳下裹著厚氈,牆上塗著椒泥,門窗披掛錦繡重重,身邊博山炷水,蘭綺生煙,樂無異捧著碗,烘得紅光滿面,整個人都酥鬆得快從榻上飄起來。
「我料你兩三天回不了長安,回得了長安也不一定能回家。所以乾脆先找地方住下,好吃好喝。今天一大早,我在輔興坊排隊買那名震長安的胡麻燒餅,遠遠看到你與侍衛騎馬經過。」 「你排隊排到晌午?」夏夷則肅然起敬。那燒餅一定很好吃。 「當然不是。但那個時辰,文武百官都排隊進宮上崗,你卻反其道而行,想必是在宮裡折騰了一宿回家補覺。不好擾你清夢,所以特地挨到飯點才來。」 「一別數年,樂兄心思縝密體貼入微更甚往昔。」 「過獎,你明知我是推己及人。」 夏夷則看他把碗放下來抹嘴,突然道:「可我沒睡,一直在等你來。」 沒料到對方畫風一轉搞得這麼煽情,無異一愣,而後心有戚戚地說:「是麼,這也不奇怪,我們心意從來相通在沒用甚至不知所謂的地方。」 夏夷則暗忖,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說出來。 無異欣賞他臉色,笑嘻嘻道:「不就是爬了你家幾堵牆,又沒爬塌,你當年鳳凰落架也沒見這麼小氣啊。」 「好友分明懂我難處。我府中總管是宮內宦人,與負責王府警衛的左右衛率一併,都是今上親譴,樂兄神出鬼沒,只怕隔牆有耳……」 「得了,你要連這點人心都收買不了,是趕著回來投胎麼。」眼看夏夷則要開口,他打了個手勢堵住,「我才是憋了一肚子委屈要吐—--你老實交代把我的偃甲鳥怎麼了?丟了拆了還是煮來吃了?」 距最後一次接到他的凝音傳書,已整整兩年。 過了會兒才聽到夏夷則緩聲道:「不慎摔壞了。」 「我就知道。」樂無異似乎不怎麼介意,偃甲是怎麼損壞的,音訊孤徑而絕,這些他都不深入。遷就顯溫情,回避博同情,他生來就懂柳暗花明的做人,瀟灑盤盈那點峰迴路轉的緣分。 「我抽空再替你做幾個,這次把磁引埋你家灶房算了,免得擱你手上又遭殃。」 就算是活的信鴿,受訓後也只能飛回固定地點,偃甲鳥也不可能沒個航標就隨心所欲四通八達。用作傳訊的偃甲,在發信和收信人之間必有靈磁引作為導向。偃師遊歷在外,其母將磁引納入香囊隨身佩帶,千里之外樂無異放出那隻偃甲鳥,若無天災人禍,都能被牽引著回到父母手上。 當初他們四人互通音訊的偃甲鳥俱是一對,每隻互為磁引,通常是放出一隻,留一隻收信。夏夷則最後信中說將與阿阮遠渡東海,尋求仙方,而海上風雲變幻,惡浪滔天,恐偃甲鳥不堪負行,讓無異過段時間再回信。當時樂無異還在為研製取水偃甲焦頭爛額,數月後想起此事,發現鳥兒放出去後跟無頭蒼蠅般亂撞一陣根本找不准方向,那時他就知夏夷則手上作為磁引的偃甲完蛋了。 與夏夷則及阿阮失去聯繫,一度讓樂無異也跟丟了磁引似的眼冒金星,聞人在百草谷關禁閉,不得與外界有通,無異連個商量的人都沒。其兄知悉後,一邊寬慰弟弟一邊派出手下打探消息,結果探子們還沒出發,自中土返回的商隊就帶來三皇子李焱歸朝受封的消息。 樂無異一日無言,晚上拎了兩壇酒,對著月亮初升,巫山暮雨的東方邊飲邊拜,祭奠這失去的摯友與最初的那點怦然情懷。 狼王安尼瓦爾內心遠比外形細膩,見此景嘆道:「那人複名李焱,又封侯列土,重新認了狗皇帝做爹,與你斷恩斬義,固然與死無二。但做哥的我沒想到你對那小子還有那點心思……」 無異喝的半醉,胃裡烘醺醺的,聞言差點沒全吐他哥身上。 「你這解讀得太犀利了!但我沒玩雙關,這不關夷則的事,仙女妹妹……是真的,再也見不著了。」 「你怎麼知道?」 此間繁亢曲折,無異胸悶氣短,根本無從說起。 狼王見他不說話,又道:「我看你很難過,卻沒覺得你有多吃驚,今天這情景你分明早有預見,你與那阮姓的姑娘肯定也告別過了。天山那麼高的雪也會在春天融化,月亮湖那麼深的水也會被沙暴掩埋,你們的情義卻從一而終,到死了也是自豪的資本。」 安尼瓦爾在三人中唯獨記得夏夷則的名字,其餘兩個姑娘他只有一個穿紅一個戴綠的印象。他也咬定弟弟和夏夷則不是一路人,遲早分道揚鑣。樂無異不勝其煩,說和我不是一路人,難道和你是一路人?安尼瓦爾回答,如果他真當上中原皇帝,以後和自己相愛相殺的機會多了去。 府中侍婢撤走案幾上的碗,奉上新貢的蒙頂石花。綠釉盞中簇著青萍般的湯沫,故人間隔著岩骨花香,他有很多事壓著不忙說,而他也不說。偃師滔滔不絕的,都是些他為搜刮材料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壯舉。 「這取水偃甲,其實就是木牛流馬大漠版。如何讓偃甲負重在沙漠中行走又不陷足是難點。用料要輕,但木質疏鬆的材料在沙漠中遭水浸暴曬又容易開裂,因此塗料就成了關鍵。」 偃師一途,可行性的奇思妙想才是本事,對圖施工不過是木匠活。當年招財進寶號造得那麼順利,是因為謝衣圖譜金玉在前,無異對船的外形和功能稍加改造而已。謝衣在運輸偃甲方面給徒弟留下無數寶貴經驗,但偏沒有針對沙漠地貌的設計,其中重點難點只能靠自己攻克。無異總想師父留下的這頁空白當是對自己的試煉,因此格外廢寢忘食捨生忘死。 「用做輪軸的凝鐵遠在漠北,了不起穿厚點,不難得手;塗料中的龍血珊瑚有鮫珠相助,也不是難事。做到機關核室部分,我參考了師父的一個構設,但師父記載用到的某種礦石我卻遍尋不著—--我都懷疑那其實就是流月城特產五色石!師父為不洩露身份所以才含糊其辭地用代稱!」 眼看偃師情緒激動,夏夷則怕他掀桌連忙獻計:「或許龍兵嶼有殘留的五色石?」 無異一愣,半晌後才道:「我可不想去那裡,而且那被防得固若金湯,也不好去。」 「那是謝前輩一生牽掛所在,我以為……」 樂無異閉眼:「那還是沈夜一生業績所在呢。」 說得尖刻些,龍兵嶼的生機是用偃師故國數倍的家破人亡換來的。夏夷則不言,想著既然他還有心結,那這麼不愉快的話題還是不要繼續了。 「然後呢,樂兄最終有何對策?」 「用了其他寶物代替,效果倒也差強人意。」轉眼半盞茶都說涼了,對面夏夷則面色安然,眼神誠懇,修養好得像無底洞,惹天下話嘮盡折腰。偃師想這大概是他們相性最好的地方,因而抓著那半杯涼茶晃漾,為下一輪的座談抛磚引玉:「一直都是我在說,你呢?你和阿阮妹妹去過很多地方吧,奇遇見聞一定不少。你們最後信中說要去東海,如何,找著蓬萊仙島沒?」 夏夷則沉默了一會兒,答道:「無論去過怎樣的蓬萊仙境,見過多少日月不夜之山川,它們都沒能救回阿阮。抱歉,對你我而言,這實在算不上愉快的談資。」 「……」無異一愣,繼而懊惱地抓頭,連聲道歉,夏夷則溫言寬慰。偃師抬頭看到皇子,襟袖處黼黻文章,心想這人穿成這樣真好看,不愧是當年引導自己投身外貌協會的明燈。 他心下一動,面上恍然大悟光芒四射:「我就道怎麼看你臉彆扭!見面幾天了,咱們居然還沒進行到正題—--我得把珠子還你啊。」 他隔著矮幾撐過來,夏夷則微怔,看眼前的臉驟然放大。年齡漸長,偃師身上那一半的胡人血統在五官上刻得歷歷在目,眉目深湛,掩出的陰影都格外濃麗。鼻尖又高又挺先聲奪人地戳過來,夏夷則遠遠看到僕人掩門而入,當下伸手捂住他嘴。 被對方掌心摁住的樂無異眨巴著眼,和夏夷則面面相覷。 夏夷則有些微尷尬,他輕咳一聲:「樂兄遠道而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不是踩著飯點來的麼,我已命家人設宴接風,不如……」 一說要吃飯,夏夷則都覺得掌心泌出了詭異的濕意,嚇得他又連忙撤手。樂無異擦著口水連連點頭,表示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 夏夷則在卿一閣宴請樂無異,說是宴席,其實在座的就他們兩個,連倒酒布菜的下人都遣出去了。桌上玉盤珍饈八仙過海地排成一溜,松茸火腿,荷葉乳鴿,蟹肉雙筍絲,清炒玉蘭片,供著中間一盤紅燒黃河大鯉魚。無異撲上去,頭再也不抬。夏夷則並不動箸,只用公筷不停地給他夾菜,招待的無微不至。 樂無異吃到一半突然停住:「沒酒?」 夏夷則道:「你要喝什麼酒,我讓人去拿。」 無異又一擺頭:「不要了,今天先管飽,酒量留著拼倒你。」 夏夷則笑而不語,傭人又盛上胡地特色辣醬湯餅與中西合璧的蟹黃畢羅,樂無異來者不拒風捲殘雲,最後整個人癱倒在飯桌上。用他話來說,這頓真是吃得三魂七魄盡數歸位。 偃師哎喲喲地表示幸好夷則你是回來當皇子,若是回來當道士,想打頓牙祭兩人保不准還得做些焚琴煮鶴的蠢事。 婢女端著個碧透的琉璃盞過來,裡面的水有花汁的香氣。無異頭一抬,心想還有菜沒上?結果夏夷則把手伸進去濯洗,他瞥了一眼,又倒下去了。 「桃源仙居圖不是在你那兒嗎?」當年樂無異如獲至寶,說對美食家而言,這便攜食材庫可謂靈魂的救贖,從此一卷在手天下我有。 「我們在捐毒汗庭舊址百裡外的胡楊林中棲居,因為有偃甲取水,陸陸續續前來投奔的捐毒遺民,與因戰亂流離失所的沙漠部族愈來愈多。沒有上萬,也有五千了吧。你覺得桃源仙居圖夠吃嗎?而且桃源仙居中的物產,拿出畫外即化灰,根本沒法下肚。」 夏夷則聽他描繪捐毒遺族現狀,眼中微微一動,但嘴上卻說:「因為大家都受難,你也就不好意思暗自享福,於是洗盡鉛華與民共苦了?」 樂無異想這比喻怎麼這麼彆扭:「我也想開了,世間怎麼可能真有不費吹之力救萬民於水火的法寶。有求必應不勞而獲估計人這一種族離滅亡也不遠了。還是偃甲好,有憑有據,智慧改變生活。」 看夏夷則不接話,無異推了他一把,說我知道你在讚嘆我這出身如此吃苦耐勞志存高遠實屬不易。但我這次回來投靠你這權貴不是來佈道的,我是來吃喝玩樂重溫舊夢的。偃術之大成為國為民什麼的就先丟邊兒去,我現在吃飽了,夷則快給我安排點節目! 這大冬天的,曲江池面上都結了冰,紈絝子弟的室外項目大多偃旗息鼓,轉為室內行樂。其時雪後初霽,陽光裹得跟柔滑的綢緞般,一尺尺卷下雲端,園中冬景一片鮮亮。夏夷則讓人在臨湖的水榭裡設軟榻和暖爐,把無異喜歡吃的瓜果糕點堆了滿案。下人們抬著長幾和蒲團在賓客前依次擺開,後面府中伶人魚貫而入。 樂無異窩在軟氈裡,倚爐觸屏溫香暖玉,手裡捧著一把炒銀杏,做醉生夢死狀。前面懷抱琵琶的伎人年近四十,貌不驚人但技藝純熟。一雙素手飛花濺水,那音色就像珠子般從指尖往外落。這樂伎在長安久負盛名,真正以藝侍人,名動公卿,建甯王以重金聘入府中。但偃師似乎不怎麼得味,表情懨懨的,眼神十分游離。 夏夷則見狀道:「忘記樂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聽慣鈞天廣樂,這點靡靡之音怕是不堪入耳的。」 「不不不不!」樂無異連忙擺手:「她彈得很好,真的很好。我想可能是樂器的緣故,我還是嬰孩時,我娘在我繈褓邊練過幾天琵琶,那叫一個三尺冰弦彈棉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那伎人一曲畢,抱著琵琶躬身而去。兩個梳著低髻的丫鬟抬著一具琴進來,琴後歌姬粉面低垂迤邐而至。她福了一福就在琴前坐下,始終不抬頭。絹紗掩映著修長的脖子,延頸秀項皓質呈露,遲遲看不到臉反而更有種神秘的美態。 樂無異很有精神地彈坐起來,手在衣角來回搓,對方還沒出聲就讚不絕口:這個好!這個好! 夏夷則想這人還是活得這麼實誠。 那歌姬一開口,樂無異手裡零食就掉了大半。那歌聲極美,美得有心人一聽就知非我族類。好像一把銷魂碎魄的柔刃,割裂台基將這座亭閣卷地而起,飛向離月亮極近的地方,而月亮始終停泊在天河中央,照臨彼岸一望無際的雪白蘆花。 樂無異忘不了這幕情景,因為那一晚的遇妖刷新了他的三觀。 他跳起來,十分驚喜:「楨姬姑娘?」 楨姬手持紈扇,從琴後走來,姁媮致態更勝昔年,樂無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的長相怎麼跟以前不同了?不過比之前更好看了。」 楨姬笑道:「我是妖啊,容貌妍媸只與心意及妖力深淺有關,我既重修內丹當然要把自己變得漂亮些。聞人姑娘好嗎?」 「聞人很好,我們還說起過你。楨姬姑娘你……」 夏夷則突然接過話頭:「楨姬就要離開了,她知你回來有心與你道別,所以我就讓她來了。」 樂無異愣住:「離開?她要去哪?那個什麼靈契不在了嗎?」 當年他們是把楨姬安置在桃源仙居圖的湖泊中,後夏夷則偕阿阮遠行,楨姬與他結契為獲取靈力不能相離太遠,所以只能隨他們同去。 「目前還在,但我已無心向道,修為不增反減,繼續維繫這靈契對她毫無裨益。」夏夷則說得特別從容,「她又不肯與其他人結契,所以我只好解除靈契放她歸去。她內丹重生,自此恢復自由潛心修煉也是一件好事。」 楨姬用扇面遮著臉,婉然道:「殿下話中舉重若輕,樂公子聽來,就好像是我楨姬要做那背信棄約之舉。」 「你日後妖力漸盛,到了一定程度我壓制不住,會自動衝破靈契。姑娘又何必偏執,非將這妖契與信義兩字掛鉤。」 「殿下心意既決,楨姬也只能遵從。但楨姬與殿下結契,就如奉殿下為主,三年來,受殿下再造大恩,卻從未得一諭一令。不曾為殿下做任何事,就這麼離開,實難心安。」 「怎麼會,你剛才不是按我的心意唱歌了嗎?」 樂無異在兩人……在一人一妖間來回看,突然就領會到了自己在這裡的重要功用。 「那什麼,夷則。」他伸手扯了扯夏夷則的衣袖,十分和事老地說,「楨姬姑娘既然還不想解除靈契,那你就給她留著唄。她在這裡,又不浪費你家糧食。以後那靈契真自己衝破了,到那時咱們再商量嘛。」 夏夷則與楨姬對視,那畢竟是妖類,眉目天然含情卻毫無避諱。對它們來說,恩怨從來就是死生因果。 夏夷則當下心一橫:「楨姬你難道忘了,當年令我身陷囹圄的是什麼?妖這個字,直到如今都是我要害,唯恐避之不及。你若真想報答我,煩請遠走之後於三界中都不要再提起我的名字。」 *** 「她走了嗎?」 「還沒,破除靈契對妖類有損,過兩日是月圓之夜,妖力熾盛,那時再破契對她影響最小。」 「畢竟是夷則啊。」樂無異還在剝杏殼:「道是無晴還有晴。」 夏夷則卻低眉看他手裡的動作:「你別貪嘴,吃太多小心中毒。」 樂無異充耳不聞,把熟杏往嘴裡一扔,含含糊糊地說:「如果楨姬姑娘不方便在你這兒,那就讓她和我走算了。等月亮升起來,我和聞人還像以前那樣,走到湖邊聽她唱歌。」 「魚婦是水生的妖物,而你常年行走於大漠,風水地氣俱不合,對她修行不利。你也知道,桃源仙居是化境,本身就要靠靈氣支撐,那裡的山水作不了數的。」 「說來說去,你就是對楨姬姑娘的離去無動於衷。」 對方沒由來地潑撒心性,夏夷則卻巍然不動:「謝前輩臨去贈言『山高水遠,路長而歧』,事到如今我以為樂兄已將其師這八字真言參得透徹了。」 「天意弄人重在弄字上,如果天公作美,相知相惜的人們誰願無故分開?」樂無異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師父嘆世路難行,埋汰的終究還是讓人們聚少離多的世道,可不像你這麼消極。」 夏夷則默然,半晌後十分自然地岔開話題:「樂兄對魚婦這種妖怪似有特殊好感?」 無異瞪圓眼:「這話怎麼說?」 「難道不是嗎?江陵古道中,我見你敵我不分氣焰囂張,只當你是被妖物美色所惑,死到臨頭猶不知的蠢人一個,心下不齒……」看到樂無異露出「我靠你終於說出來了」的憤慨表情,夏夷則意志堅強地繼續往下說,「可後來楨姬現出原形,你卻絲毫不受打擊,仍對其關懷備至,這就讓人想不通了。」 樂無異歪著頭,神情古怪地笑道:「我五行缺魚,對所有魚類妖怪都有特殊好感。」 「……」 「你是不是也想對我說休要再提此事?」 「樂兄……」夏夷則也快被調戲得沒脾氣了。 「夷則你終究是變了。」偃師話中猶有笑意,他低頭不想讓對方瞧見自己臉上表情,「我也說不出到底哪變了,或許你只是更成熟了我自個大驚小怪。你站在面前,對我較以往更殷勤,但我卻總覺得隔著一層紗在看你。」 「我想這也沒什麼不好,你住皇宮隔壁啊,沒點高臺厚榭的城府,怎麼體現天家眾星拱月的威勢?」樂無異語帶雙關,縱然好的歹的都給他一人說完了,夏夷則靜默不語,這層窗戶紙總得有人先伸手揭。那人手眼坦蕩,彼此反而膽氣橫生。 樂無異看溫釜中浸著酒,拈了兩個高足玉和杯,把酒倒進去,笑著端了一杯給夏夷則。 「我來前擔心你過得不開心,安慰的話都編了一籮筐。但見你這生活品質,方知杞人憂天。」 夏夷則拿著酒,心想今天這錦繡榮華是因為有你在方顯不俗。偃師把酒杯舉高敬他,眼角笑得彎彎的,酒杯卻掩在上面,讓人無端想起舉案齊眉這種老話。 「夷則,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走正門嗎?我從正門拜帖,層層通傳下去,隔天全長安都知道我來見建甯王李焱。那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啊。我是來見我朋友夏夷則,無需旁人知會,我這樣叫他,他也應了,那就對了。」 「你看我愈活愈蹩扭,嘖,你想笑就笑吧!」 他想名字從來就不是重點。何況「夏夷則」這個名字本是因災禍而生。 對面樂無異橫頸咽下那口酒,咕噥著說這麼喝酒真憋屈。夏夷則也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末了,聽到他因動情而分外凜然的聲音。 「縱然改名換姓,我待樂兄之心卻不會變。」 「是嘛?」樂無異一抹嘴,再順當不過:「你真當我是朋友的話,先給我說說那天渭城城郊是個什麼事。」 「……」 無異瞧他表情,好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全忘了吧?」 夏夷則臉上瞬間兵荒馬亂,樂無異看他慎重成這樣,十分詭異的心生不忍,嘴張了張,突然就問:「你會阿阮的那首在水一方嗎?」 「阿阮都將曲譜送我了,不會才貽笑大方吧。」這他倒是回得極快。 「那好,你就吹這首給我聽。」無異撫掌笑道,「要和仙女妹妹吹得一模一樣。」 自會面後他們間數次提起阿阮,樂無異卻還是第一次這麼叫她。大概年歲見長,偃師也自覺那四個字十分花癡羞於啟齒,但現在卻聽得夏夷則心中一軟。 不是因為阿阮。而是因為他這麼叫。 皇子有「把柄」捏在對方手中,眼下也無多廢話,令人捧了個精緻的長匣過來,裡面放著阿阮通體雪白的巴烏,末端系著蝴蝶狀的流蘇攢著鮮花,因靈力所持,它們常開不敗。 那簧管雕琢得七竅玲瓏,女人味十足,夏夷則拿手上總是有些不對勁的,但見他指骨崢明拈花微笑,無異又覺得有種奇異的美態。那是逝者的遺物,拿在生者手中,年輕的偃師想起二十一年來平白無奇的人生是被誰映亮,又是被誰刻畫得血肉模糊,樂聲還未奏響,卻已恍惚起來。 夏夷則將巴烏拿起,橫在唇際,他憑著欄杆,欄外繞著複廊,廊下的湖水結著冰,重簷飛歇匡廬倒影,映出琉璃般的仙境。皇子在仙境中用那古時的祭器,奏出美妙的悅神之音。鹿鳴萋萋,思我友兮,攜手並肩生死可托的憑誓,也在回溯的時光中如約而至。 他想名字從來就不是重點。顛沛流離的光景終成絕響,不過是因人而異。想像那人在極高的天上,望見自己的戰場,他俯身下來,作弊般替自己掩住殺機,除卻彼此,無人可知義薄雲天還能這樣演繹。 樂無異不自覺地擰著胳膊,他想這真和阿阮吹得一模一樣,都快聽哭了。他看見夏夷則把手垂下來,心想可以了,有這麼一回,還管他其餘的么蛾子怎麼飛。 「可以了,」他說:「夠用了。」 夏夷則沒懂所謂「夠用」是個什麼道理,剛想出聲問,那充任王府總管的宦人站在廊前,尖著嗓子畢恭畢敬地說:「殿下,宮裡來人了。」 無異說皇帝這個時辰宣你入宮,其實是叫你回家吃飯吧!不知宮中菜色如何? 夏夷則不上心地笑笑,答今晚霍太妃宮中賜膳,太妃一心向佛常年茹素,這賜的肯定都繞不出青菜豆腐的花樣。 樂無異平衡了,嘻嘻笑著送他慢行。 「你別一臉不高興,好生應付著,晚上回來到我房裡找我,有東西給你看。」 三皇子李焱初入太華觀時,怯生生問他師尊訣微長老:「太華山蓬閣玉井,人事可好相處?」 清和反問:「你從禁中來,那裡人事可好相處?」 李焱半晌不語,但終究不敢搪塞:「宮中舉棋皆險,人人自危,怎麼可能好相處。」 清和毫不猶豫:「哦,那太華山怕也一樣糟糕。」 李焱:「……」 時移境遷,三皇子早就忘了師尊昔年的下馬威。但在他易骨成功出山之際,清和把他叫到面前:「你在太華山多年,覺得這裡人事可好相處?」 那時化名夏夷則的三皇子面色稍怔,約莫也想起來什麼。 「蒙師尊不棄,多年來麈尾之誨,言猶在耳;同門無隙,亦對弟子愛護有加。」 夏夷則再世為人,猶如絕地重生,煉骨洗髓後人總會有點不一樣的氣象。他臉上雲水漠漠,仍一副隔閡人心戒備世道的冷情,但眼睛卻是明亮的。 清和明白,能支撐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某些不好的東西卻也是不能或缺的契機。 「你若覺得這裡好,那你日後所向之地,同樣會有良師益友契闊之誼。想到你有人幫,有人疼,為師便也放心了。」 *** 夏夷則猛然拉緊韁繩,胯下坐騎措手不及,揚蹄擺首踉蹌著往後蹬。積雪裹得馬蹄深陷,夏夷則單手把馬韁又繞緊兩圈,勒得馬原地溜溜轉,就是不往前。馬鼻的噴氣聲在雪原林莽間呼得跟風箱似的,似乎對主人的半途而廢頗有微詞。 身後踏雪聲由遠而近,銀鞍赤騮上的胡服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翻領窄腰,朱唇赭頰,藍狐裘襖裹得珠圓玉潤,精緻得像嵌在錦盒裡的瓷娃娃。 她在夏夷則身側鬆開韁繩,眼前慘慘飛雲,對著腳下千里雪封,天上飛的地裡跑的,無不銷聲匿跡明哲保身。 她咬牙:「好伶俐的畜生,真可惜了那身皮毛。」 「走吧鈺兒,這離中軍大營太遠,你母親會擔心的。」 李鈺愕然:「就這麼回去了?」 夏夷則道:「追都追丟了,還能怎樣。你要做胡帽,再另尋其他獵物就是。」 李鈺拿斜眼瞧他,努力想傳達一點鄙視的意味。夏夷則輕裘白馬,手中卻挽著一把形式華貴的金色長弓。雙曲弓背,牛角墊弦,弓身裹以金桃皮,連弓弦都纏滿絲線。那一看就不是他的裝備,但貴器華光愈發襯得其人風骨可鑒。 李鈺佯怒的眼神轉得深幽起來,嘴裡嘟囔:「你拿著聖上的御弓衝出圍場,百八十雙眼睛都看著。如今空手而歸,你不怕人笑話,我可丟不起這臉。」 「七年前父皇以此弓在渭川獵得一虎,眼下賜弓予我,當然是寄望我能重振其威。你倒好,拽著我去追一頭狐狸。」 「狐狸怎麼了?你瞧不起狐狸,還不是追丟了?」李鈺惱聲道,可夏夷則一臉寵辱不驚。李鈺的攪勁顯然也早被這男人的軟硬不吃給磨圓潤了,粉腮鼓得跟仙桃似的,一點點癟下去,她甩了馬韁伸手扯住夏夷則袖口。 「你也別太當是兒戲了,好不好?陛下的金弓獨獨給了你用,大殿下和二殿下都看著呢。我也不是非要什麼胡帽,但你也得給我個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你說好話的機會吧?」 她畢竟年輕,心裡隱約知道那回事,嘴上卻說不出深意來。 夏夷則道:「這是怎麼了,還輪到你來替我操心。你在皇帝面前想讓誰睡不安穩,還用講究章法?」 李鈺瞪圓眼,看著夏夷則勒轉馬頭,順便還拽著她的馬轡一起轉個,耳邊那人要緊不慢地說:「我們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隨便射點什麼,也好對這伏虎御弓有個交代。但須得在圍場之內,不能離大營太遠。」 兩人並轡馳入來時的黑松林,古木森森,雪地上蒼松翻出地面的根莖盤結虯纏,織得跟天羅地網一樣,馬蹄瞅中空隙踩上去櫜櫜地響。再好的腳力過這林地也沒有不減速的,他們也是因為這地貌追丟了那白狐狸。 「御林軍拿著套索長杆在林中驅趕獵物時,那些走獸無不驚惶奔走。唯獨那隻白狐,全然不怕人,躲在樹後窺探大營,方位正對著御駕—--三哥你說,莫不是成精了?」 李鈺還在對那隻漂亮的獵物念念不忘。 「成精了你還敢追上去,也不怕狐妖把你擄了去。」 李鈺眼波斜飛,側首道:「三哥弓馬嫺熟,追得那狐狸貼地亂竄,我費了好大勁才趕上你們。結果一出林子你就說追丟了,其中莫非有何變故我沒見著?」 「你要什麼變故。」夏夷則道:「怕面前的三哥是妖怪所變?」 李鈺噗嗤一笑。 「三哥你真是……」她在馬背上笑得合不攏嘴,過會兒她挺直腰身,吃吃地抿著嘴唇:「三哥生成這樣,是妖怪我反倒放心了。」 說到這時,前左樹後有白影一晃而過,李鈺驚呼一聲:「就在那!」 李鈺縱身就追,馬鞍兩側張掛著女子用的軟弓與插有白羽箭矢的箭囊。她以腰力夾緊馬腹,俯身就往鞍後摸弓。夏夷則叫了一聲她名字,調轉馬頭追上,馬蹄踏在粗壯嶔嶇的樹根上,竟像是踩中了機關,瞬間赤色靈光浮游而上切裂雪地,經行縱橫朝夏夷則一路鋪蓋而來,將他團團圍在陣眼! 「鈺兒!」 因為法陣所隔,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到李鈺耳中。李鈺只覺兩耳生風,心臟激動得快要蹦到嗓子眼,她盯緊眼前的獵物,翻弓在手,渾然不察背後的異狀。 來者數眾,用的是鏈刀,刀柄內藏有精鋼打造的細鏈,與刀身相接,催動機關就可以將刀頭擲出,攻擊範圍可達丈許,神鬼莫測。這種旁門兵器就算是江湖人士也不多見,夏夷則明白是遇上了老辣的刺客,當下將渾身靈力逼至極限,催動的法陣在身周迅速攏成輪大的光弧,筆直地投射下來。 修仙者手中兵刃有「形」「神」之分,「神」指代的就是術法。像太華山門徒這類修術的道士,門規極嚴,術法只用於斬妖除魔,一般嚴禁用於同族操戈。這其中大概也有唯恐勝之不武的倨傲成分。夏夷則把這點情操參得很透,且為了儘快融入三皇子李焱的角色,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人非議他還會這點「旁門左道」。 但這次對方上來就知道用法陣困他,搞不好幕後主使還算同修。彼此知根知底,夏夷則也就不客氣了。靈陣護身,普通兵刃在三尺開外紛紛敗下陣來,刺客匿身在樹冠內始終不曾顯身,夏夷則也不與他們多糾纏,策馬破陣而出,直接去追李鈺。 *** 擲向李鈺的鏈刀半路中被箭矢擊落,在馬前砰地插進雪地,驚得馬長嘯一聲直地而起。小郡主狼狽得差點落馬,她拉緊韁繩往後急退數步,面色蒼白嘴上威風卻不減。 「宵賊,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敢!」 頭頂上鎖鏈的謔謔聲,針葉密密縫縫簇成黑雲,上面間或覆滿積雪,蔽天蓋地攢得密不透風,根本看不到刺客的具體方位。三柄鏈刀從高低不同的三個方向射出,直取李鈺。郡主目瞪口呆,一時竟只知呆在原地等死了。 天黑了一瞬。 連夏夷則也差點以為剛才自己那一箭,射中了日頭。 黑松林裡光照不佳,但也不至於給人「蔽日」的威壓感。完整的陰影覆蓋下來,殺意和危機都在異象中有片刻冷卻。像漆黑卻溫情的手,脈脈撫過額頂,牽出一個塵封已久的寧靜世界。夏夷則在漫天被壓落的雪屑中抬頭。 疏疏漏漏,有些陰霾的晴空。片刻後他的目光慢慢降下,從高處,一點一點沉進土裡去,只如有形之物,掘地三尺。 李鈺的馬倒在血泊中,從馬腹下流出的濃血還冒著熱氣。 樂無異在雪地上又滾了半圈,好把護在懷裡的人讓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郡主抖得跟篩子一樣,無異扶她坐起來手上都不敢用力,怕把這副金枝玉葉撐散了拼不回去。 「來,站起來,慢慢慢……」 他是溫柔可親的人,這生死關頭的傳奇出場更把自來熟的天賦發揮到了一個極境。李鈺六神無主,當他是鐵鑄的稻草,死死拖住不敢放手。兩人從那小小的陡坡上冒出頭,在夏夷則眼中,終於把他微不可聞的幻覺與立身的冰天雪地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聲音就像鈍刀,割開了眼下深鬱的處境,從切口處更潔白的地方流露出來。 夏夷則說:「樂兄?」 想他們以往種種相見,究其根本不是大動干戈就是死別生離。這回算是二合一,愈發彰顯八字有恙。 夏夷則並非不想見到樂無異。只是他覺得,很多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他的人生再無分歧,如無意外至少計畫到了三十年後。人一收心,想像力就嚴重下降,他不指望再會兒時樂無異能去他府上投名狀,但也不至於這麼玄幻。 那人穿得比三年前辭別時還要奇門遁甲,從頭到腳武裝得機關算盡。他在雪地裡抖抖腿,好像都能傳出輪齒交錯時的疙疙瘩瘩聲。樂無異見夏夷則盯著自己的左肩看,抬了抬那裡的裝備,露齒一笑。 「是真手,沒換偃甲。」 夏夷則有些哭笑不得,這種靈犀未免雞肋。樂無異還想發表一下有關自己事故體質的見解,身邊李鈺終於回過神來,撞撞跌跌地朝夏夷則奔去。 「三哥!救……」 事出有多突然,端看夏夷則臉色就明白了。一路殺手的暗器在頭頂飛來掠去,好像只有這一擊,遠在夏夷則算計之外。樂無異也只落了個抬頭的間隙,寒光貼面而過,但在飛至李鈺頭頂前就被斬斷。鯊口狀的刀頭拖著一截鎖鏈,斜濺到郡主足前,插得入土三分。 李鈺愣在當場,那模樣不免滑稽。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樂無異回頭,一具黑衣蒙面的屍首從樹上墜下,手裡還握著半截鏈刀的刀柄。 李鈺的身形好像也被這一下給震鬆了,脊背處撚得緊緊的那根弦被抽絲剝繭,整個人天旋地轉地往下掉。樂無異一路「喂喂喂喂」地衝上去救美,反應甩對面夏夷則幾條街。他扶起昏迷的李鈺掐人中,前面有人從高處躍下,無異下意識抬頭,卻看到了另一個黑衣人。 他不免目瞪口呆,因為這人不僅裝束和剛才的刺客完全一樣,連腰間別的武器都如出一轍。那黑衣人走到夏夷則面前,單膝跪下,用待命的口氣低喚:「殿下?」 夏夷則面色已恢復如初。他眸光深沉,若有所思,朝面前的人點了點頭:「辛苦你了。這裡我自行處理,你們馬上離開。」 樂無異在對面看得眼花繚亂。 黑衣人走後,夏夷則才上前查看李鈺的情況。 他若無其事的氣場太過強大,無異千頭萬緒,半晌都不知從哪下嘴。臂彎上的重量鬆了,樂無異看夏夷則將那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起,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她是誰啊?」 夏夷則心想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還這麼起勁地救了一次又一次。 「她剛才不是叫我了嗎,是妹妹。」 樂無異表示對你的兩個混蛋哥哥記憶猶新同仇敵愾,但沒聽你提起過自己的姐妹。這個妹妹看起來對你挺親的,想必是你殘酷政治鬥爭中的心靈慰藉吧。 夏夷則似笑非笑,四兩撥千斤地先把話題往重點帶:「樂兄為何在此?」 樂無異理直氣壯:「來還你東西唄。」 「這我知道。我以為你會直去長安。」 「饞雞再拍拍翅膀就能看到長安城樓,但我口渴,身上又沒水。想起當年你千叮萬囑,生怕渴出病來,所以下來找水喝。」迎著夏夷則微微閃爍的目光,他知道對方想問什麼,伸手在胸前比了個圈:「遠遠的其實沒察覺到你的靈力,但半空中看到你法陣實在太顯眼了,跟在地上蓋了個戳一樣。」 那一瞬遮天蔽日的,是鯤鵬的垂雲之翼。樂無異繼續指手畫腳地給對方補充細節:「那時喉嚨像被人灌了鐵砂,渴得火辣辣的痛。現在想來,莫不是你母妃知你有難,摁著我去救急?」 夏夷則垂眸一笑,語氣哀傷卻又譏諷:「想不到母妃去了這些年,還是不能瞑目。是我不孝,日後黃泉之下怕也無顏相見。」 「你這什麼話啊,你母妃有靈,把我拽下地來幫你,日後地下得見,記得給她多磕幾個頭。」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夏夷則沒有爭辯,他抱著李鈺上馬,又伸手給馬前的樂無異遞了樣東西:「去長安找我。我若不在,把這個給家人看。」 林深處已經能聽到紛遝雄壯的馬蹄聲。夏夷則最後看了樂無異一眼,好像這眼過後,他們又要分別三年。樂無異看著他頭也不回漸行漸遠,有些愣神,因為總覺彼此間漏了大段臺詞還沒說。 久別重逢的盛事比他想的隆重,卻又比他想的倉促。為夏夷則的遭遇,也為自個的際遇,年輕的偃師有種諱莫如深的哽咽感,就像偃具的輪軸忘了塗油,刮磨得讓心尖難受。他抓抓頭,撇眼去看掌心被塞的東西,那眉柳狀的物件金燦燦的,精緻又壓手,中有篆書「建甯郡王」四字。 那是李焱的魚符。 *** 建甯王與萬泉郡主遇刺,致使渭川冬狩草草結束。御駕連夜返京,命大理寺嚴查此事,十日不見分曉,大理寺三卿提頭來見。一時宮中人仰馬翻,李鈺受驚過度,夜不能寐,合眼就做噩夢,湯藥在榻下摔了一地哭吵著要三哥。郡主的生母黎陽公主去見三皇子,夏夷則自言有責,便隔在枕障外陪了李鈺一宿。到了第三日拂曉,郡主沉沉睡去,夏夷則這才離宮回府。 建甯王府築於長安城西輔興坊內,北隔修德坊,西緊鄰宮牆,正斜對宮城安福門。當年夏夷則以三皇子李焱的身份回京,天子再三驗證,確信其脫胎換骨後欣然諭世,說三皇子遭奸人構陷,不得已逃遁,飄零艱窘,深可哀矜,今既來歸,亟當公佈天下昭其清譽,鹹加綏撫。於是皇子的禮遇封邑照舊,皇帝又為這個命運多舛的幼子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築邸,一時間,龍庭上又不免氣象萬千。 今上已至天命之年,他自己也明白,東宮久虛於國本不利。朝中結党連群各自為營的流弊也會因皇儲之爭愈演愈烈。但任憑一干老臣磨破嘴皮,皇帝仍是遲遲不能下定決心…… 他在怕什麼呢? 夏夷則在府前下馬,劈頭就問自己不在時可有人來訪?府中總管報了幾個人名,卻沒有樂無異。他不可能比自己還晚到長安,夏夷則想他或許先去拜訪其他親友了。 一夜沒沾枕,卻無絲毫倦意。夏夷則覺得無異今天會來,就像冬天梅花會開。而且以他的性格居然這麼要緊不慢,搞不好已經往自己府裡扔了什麼機關,一見自己回來就能立刻通風報信。 洗漱更衣,早膳後去書房處理些公文信函,事畢夏夷則抬頭看到窗外全然發白的天色,細微的鳥鳴聲與梅花的香氣曲曲折折地飄進來,反襯得整個世界一點動靜都沒。 他又拿了本《奏讞書》來看,冬狩前他就從皇帝那領封刑部侍郎,專業知識不補不行。其時他還沒上任,那人就頻頻暗示:你畢竟太年輕封高了恐眾人不服,暫時委屈一陣,刑部尚書的位置遲早是你的。 比起官職大小,夏夷則在意的是皇帝為自己選擇的位置。 讓他掌刑。太華山十多年的修行如果算是課業的話,這位置簡直與他專業不對口到了極致。 但也沒任何一個去處比這個位置更能刺探他的性情與底線。 窗外傳來什物墜地的悶響。 夏夷則手撚著頁眉翻到一半,屏氣凝神的樣子,不像是警戒,而像是在努力消化什麼資訊。半晌他輕輕起身,把書本筆硯都碼整齊了才去推門。 空中飄下極細的雪籽,院中積雪早上有人剛掃過,青石地磚被雪水磨得錚亮,倒映著漫天花灑,遠遠望去有種奇妙的季節錯亂感。雪塊砸地的悶響再次傳來,夏夷則循聲去看北牆角,牆瓦上的積雪還在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他抬頭,正對牆上樂無異亂蓬蓬的一頭毛。無異也看到夏夷則,用力眨巴了下眼睛,然後殷勤地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轉眼一條腿勾上牆頭,他嘿咻嘿咻地愈發賣力往下翻。 「……」 自己書房在內府啊,他到底翻了幾面牆才能翻到這兒來? 夏夷則搞不清狀況,就那麼掰著脖子怔怔地往上看。在樂無異的視野中,膚如明玉與眸若點漆都被無限放大,雪屑吹拂在他面上,風華俊秀還是此間少年,連偶爾的犯傻都那麼賞心悅目。 偃師手上好像用了點機關,身形在躍下時於空中微懸,曲腿蹬在牆上借力,隨後筆挺挺地彈到夏夷則面前。 夏夷則看著他,這回他穿得還算主流,手裡抓著一件包袱,腰後拴著最寶貝的偃甲盒,但這不是重點。 「樂兄,我的魚符……」 「沒丟。」 一別經年,樂兄連抓頭的動作都氣定神閑起來了。 「我這來的方向不對,走到近前發現不是正對大門,你家大,我懶得再繞過去,就順便翻進來了。」看主人表情,似乎不怎麼能接受客人這樣的解釋,樂無異又輕咳一聲:「而且來時匆忙,連套見人的衣裳都沒置備,你看我穿成這樣去叩門,你府上還以為是從哪來投奔的窮親戚呢。」 「樂兄穿得是比初見時樸素些,但真論不上窮酸。」夏夷則正色道。 「咱們久別重逢,能別再糾結這個了麼?」 「可以。但請樂兄原路翻回去,然後從正門進來。」 樂無異往後退了一大步。 「古往今來逾牆君子,不是偷物就是偷人,以樂兄的光明磊落,也不想落人這種口實吧?」看樂無異瞪著自己,夏夷則微不可聞地嘆口氣:「這次不同以往,你憑白無故出現在王府裡,反易多生事端。」 「你這……」無異又去摸頭:「我怎麼覺得你家門檻比院牆還高。要不嚴格按流程來,我先投個名帖?」 夏夷則露出正中下懷的表情,對面樂無異看著好笑,趁對方還沒表態,他認認真真地叫了一聲:「夷則。」 大概有段時間沒被人這麼叫了。三皇子果然被叫懵了一瞬。 樂無異眼中滿是笑意,好似無根之水,盛得盈盈滿滿。他突然撇過頭去,在庭院中環視一圈,對著那些傲雪淩霜的盆栽問夏夷則:「哪個是阿阮妹妹?」 自己和阿阮的歸處,夏夷則猜他早已知情。但他問得那麼平常,好像阿阮從來就是一株草。然這分明又不是冷酷。夏夷則看著故友仍微微含笑的眼眸,驀然領會到時間真的在彼此間逝去了。那個宜喜宜嗔肆無忌憚的少年,也被打磨出他所獨有的,堅硬滄桑的情懷。 「她不在這。」夏夷則也語氣和煦地答道,「我這裡,任是瓊花仙草也被養俗了。我將她託付給師尊,太華山清盛之地或許能助她凝聚靈力。」 樂無異點點頭:「我也想過要不讓聞人來照顧她。百草谷也是塊風水寶地,而且那裡和神農淵源匪淺,說不定對她有幫助。但想到聞人是天罡啊,又怕太拖她後腿。」 「說起聞人姑娘,三年罰期已過,你們相見了嗎?」 「見啦見啦。見面第一句話繃著臉說『就知道你不學好,當了馬賊』,第二句話笑著問『你把鮫珠還給夷則沒』。果然不是我錯覺,打一開始你是白月光,我是黑泥潭;你是朱砂痣,我是滿頭包。」 「……聞人姑娘沒與你同來?」 「她是天罡啊,百草穀萬年人手不足。這才過了一個月,一紙符鳥就飛來把她叼走了。」樂無異突然誇張地聳了下肩膀:「哎,我說我們幹嘛非杵在這兒說話?凍死人了!快領我到屋裡坐,再來碗姜湯,放一大勺紅糖,加個蛋。」 他喧賓奪主地繞過夏夷則往裡走,王府主人的教養正被他這番話刺得隱隱作痛,滿面惻然地轉過身,突然間又臉色微變。 「等等,樂兄……」他追上去:「正、正門……正門!」 *夏夷則的封號借用的是唐肅宗三皇子李倓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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