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異白天消磨在紫宸殿,哪怕對方勤于政務時也陪在一邊搗鼓自己的事情。但他沒有在皇帝寢宮留宿過。一來是因為夏夷則生病,二來這裡不比禁苑,實在耳目眾多。哪怕他再心如皓月,也不得不防人言可畏。
他不免有些猶猶豫豫的,這裡是偏殿,總覺隨時會蹦出人來。他偏頭看到鎏金的桌案上還鋪著各式文書,遠處朱雀燈光影幢幢,端華得欲蓋彌彰。夏夷則撫著他的面頰說,你別走神。樂無異也只能露出近似苦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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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夷則在夢中回到桃源仙居。
他受樂大廚所托,去雞舍裡拾兩個蛋。這無非是毫無技術含量的跑腿活兒。他玉樹臨風地跨進了雞舍,不想一陣殺氣撲面而來。 他與眾雞大眼瞪小眼。夏夷則沒料到撿雞蛋居然是這麼危險的工作,有些猝手不及。雞群中已有悍勇者抖動著雞冠雞毛站起,作為名至實歸的侵略者,夏夷則也只能硬起頭皮。 「諸位稍安勿躁。」他拿出鸞殿上安撫群臣互訌的氣魄:「在下只是受人之托。總之,我就拿兩個,絕不貪多。」 所謂以德服人,根本就是帝王用武力將敵人碾平後的自我意淫。 廚房裡樂無異從夏夷則手中接過兩枚雞蛋,看他頭髮上還粘著雞毛,伸手給他摘下來。 「別啊,不就兩個雞蛋麼,幹嘛突然變得那麼偏激。」偃師一臉為民請願的懇切:「武力當然是王道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慎行霸道之事。」 夏夷則言樂兄還懂王道和霸道之說? 樂無異一邊攪拌蛋液一邊說,不就是「不乖,碾過」和「乖,也碾過」的區別麼。 夏夷則略加品析,還真是這個道理。繼而冷哼一聲,說我一向恩怨分明,豈會無緣無故針對他人? 武灼衣不就是嗎?樂無異背對著他說,哪怕沒有他姑伯謀逆之事,你也會想其他辦法削弱他的兵權。我爹是過來人,他說這本來就是無解的死局。為君者,若使乾綱解弛,太阿旁落,對國家也是另一種悲哀。 你的聰明和你的位置,決定了你對任何人的信賴都必須有底線。這是我哥說的。真煩人啊,他對你根本是知己知彼隨時開掐的預備。 偃師在爐灶前,仰頭倒著看夏夷則,臉上仍是輕鬆的笑。 「夷則,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為所謂大局站在尷尬的對立面,你還能保證破除萬難,待我如昔嗎?」 —-- 殿上堆繞安神的帳中香,就像皇帝的夢境般,浮雲蕩邈緣慳虛實。他睜開眼,看到頭頂華美的帳幔。鉤懸冰綃,紈墜明珠,美得十分真實,必須是自己勤加修繕過的大明宮。 比較不真實的是樂無異。他一把掀開逶地的帳幔,手裡還拿著個梨在啃。 「你醒啦?」他嘴裡吃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 夏夷則昏昏沉沉的,如此衝撞下也沒能完全清醒。發出的聲音黯啞,自己聽了都嚇一跳。 「你還在……?」 樂無異停下啃梨的動作,夏夷則解釋說,我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以為你早就離開了。 「你燒糊塗了吧?」他嗤笑道,「你才昏睡了一天一夜而已。」 夏夷則皺眉不說話,不知為何,看他病怏怏的,偃師卻有種詭異的歡脫感。他坐在天子禦榻邊嘮叨,說我見過你受傷,還是第一次看你生病。是真病,不是裝病! 夏夷則覺得頭更疼了,勉力不朝龍遊淺灣遭蝦戲落毛鳳凰不如雞的方向自虐。 「人總有旦夕禍福……」他咬著牙說。 「既然醒了,就把藥喝了吧。」偃師轉身端來小只的銀碗。盛藥的碗遍嵌珠玉螺鈿,端碗的人滿是詭譎笑意。夏夷則瞬間代入無數疑雲密佈的歷史場景,總覺得這藥喝下去的話,整個時代都要不好了。 樂無異把他扶起來,夏夷則的皮膚沒有這麼熱過,雙頰燒出不正常的血色。天子服藥的時候,偃師左右端詳,說怎麼才一天光景,下巴都瘦尖了? 他不是體質偏寒的問題。他是寒上加寒,以寒為恃的類型。皮膚下仿佛滿是凝雪冰晶,體溫升高一點,就給融消了。 他去握他愈加有骨感的手指。夏夷則根本沒力氣掙開。 藥的苦香在帳內暈開,樂無異念著不知從哪本風月雜集上看來的不良句子。 這真是……飛龍落藥店…… 豈知逸塵子大俠也讀過,咽下藥汁後說:骨出始為汝? 樂無異瞪眼:人言夏天風寒發熱是因為太笨的緣故,幹我何事! 祆神的金鷹要回去神明身邊,公主為留住戀人,自絕飲食日漸衰弱,最後形銷骨立而死。金鷹銜起公主的一根肋骨,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去。公主如願以償,終於能和愛人永遠在一起。 「……」 陛下真博聞廣識。樂無異說,這種流傳在沙漠上的神經病故事也耳熟能詳。 當然,諸如此類不合邏輯的淒美傳說,不止西域,天下隨處可聞。他哥有的是美貌姬妾,生下的女兒也有幾個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每次做叔叔的遊歷回來,這類題材在女性聽眾中尤為受歡迎。見大夥聽得淚水漣漣,本意是想和大家一起分享奇葩邏輯的偃師不知如何是好。 可眼下,這種有點貴恙的故事,被病裡的夏夷則娓娓道來,兩者相映,自然而然就帶上了蒼白華光的病態美。樂無異覺得若由他去沙漠裡給人講故事,姑娘們都要哭成月牙泉。 如果不能理解群眾的審美,或許可以想想各自的母親。那至死靡它誤盡蒼生的力量,在凝望對方時,怎麼可能沒有絲毫領會。 樂無異覺得夏夷則不該是這麼善感的人。反正肯定是病了的緣故!各種目光迷離言辭閃爍,初看還覺得心癢難耐,看多了不免微妙。總懷疑對方在欲擒故縱地噁心自己。他把夏夷則摁下去,說你好好休息,爭取在生日前好起來。 夏夷則問,出什麼事了? 樂無異瞪他,說你到底有沒有愛民如子的自覺?你病不好,天長節大夥怎麼過?巴巴指望了一年的休假和熱鬧都要泡湯,屆時民怨沸騰人心背離…… 我知道了。夏夷則連忙道。 —-- 夏夷則睡下後,偃師從紫宸殿出來,他在東內來去自如,比縱馬負箭橫闖月華門的李鈺還富有傳奇色彩。他和天子在禁苑裡出則同車入則攜手的傳聞已然風靡宮闈,多少還轉移了大家對忠武侯與武貴妃的注意力。對於宮人與權貴們的關注,甯王適時出來解惑了。 他從樂無異家世背景的剛正不阿一直講到樂無異本人擇業的偏門冷門。總而言之就是受到命運點化的方外異士,為帝君布衣之交,這次只是回來探望故人,了不得還要走的。皇帝留他不住,自然會對他比較親厚——大家意會下今上的師尊訣微長老,就能明白樂無異的定位了。 有甯王分憂造勢,樂無異在東內果然也過得與清和一樣順遂。反正又不會留下來跟大家分寵,對他好一點,皇帝也高興,何樂不為。樂無異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愣頭青,知道怎麼擺寵辱不驚的排場,怎麼擋不懷好意的逢迎。 偶爾還會對夏夷則心懷感激。覺得對方不知覺間就賦予了自己全新的技能。行走江湖,總有用武之地。 他下臺階的時候,一個小黃門突然從旁側抄到面前。 「樂公子,太液池拂翠亭邊有人相候。」 樂無異微怔片刻,連忙朝對方點頭表示謝意。 拂翠亭下站著一位佳人。 在宮苑中,美女就跟香蒲上的蜻蜓一般常見,而且通常三五成群。這位也正好穿著翠色的衣裳,但遠遠望去,偏覺落在醒木間的不是蜻蜓,而是傾國傾城的和氏璧。 樂無異讀過形容女子貌美最可心的句子,是「光明漢宮,竦動左右」。當然要達到這個意境,還需要一個相對壓抑的環境。像阿阮的美態是天人合一,春光自明媚,還能怎麼照亮。 面前女子的美麗因地制宜地達到了書中理想的效果。看得顏控的偃師九死無悔。他不禁想起阿阮,當然不是指形貌上,而是指美的程度。 「你是……」 美人身後的宮婢代答道:「這位是薛昭容。」 樂無異還沒反應過來,薛昭容已盈盈斂衽拜禮,聲音壓得很輕。 「是甯王殿下讓妾身前來。殿下說,公子自有用得上妾身之處。」 樂無異面露驚詫。因為她最像阿阮的地方,居然是聲音!他終於想起自己托甯王幫忙的事,不禁長籲一口氣。 「這個……」他有些尷尬地摸頭:「還勞煩娘娘親自來一趟,真、真是不好意思!」 薛昭容垂目和婉道:「不麻煩,公子儘管吩咐就是。」 薛昭容位列九嬪,而樂無異不過一介布衣。昭容顯然是聰慧剔透的類型,又經人點撥,所以對偃師態度恭敬。難能可貴的,是恭敬得十分得體,絕不流俗於諂媚。 面前的妃子無疑擁有非常優秀的家世與教養。也可以想像她與武貴妃一樣,是天子與重臣權臣間勢在必行的聯姻。樂無異想夏夷則還真是把皇帝的感情和婚姻都當事業來經營了。 但再想他與其母在宮中的遭遇,就不難理解當今天子為何會格外重視妃嬪的品行。 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面前薛昭容從侍女手上拿過畫軸,雙手呈遞而來。 「這是甯王殿下託付的。」 樂無異也連忙雙手去接。他打開畫軸看了一眼:「冒昧問一句,娘娘是否已經看過這幅畫中的人物?」 薛昭容說看過。 「那,能不能請娘娘暫時改變下說話的口氣和方式……嗯,就儘量按這畫中女子的感覺……」樂無異支支吾吾地提出意願。 薛昭容側首想了想,微笑道,妾身當盡力而為。 —-- 夏夷則一直病到誕節前夕。因為他病著且不臨朝,禦史台也好,朝中不爽武家的勢力也罷,都只能按下不發。當然眾臣不是傻子,不會想不到皇帝後期裝病的可能性,於是天天有人去皇帝寢宮外轉悠,企圖逮著皇帝憋悶不住人贓俱獲。 然而今上在太華山的道行不是白修的,再加上身邊有從來宅出高度和深度的樂偃師相伴,夏夷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過得很舒坦。但有犯顏直諫潛力者請求面聖,皇帝就會推脫我支撐著病體看奏章已經很疲累了。 然後紫宸殿就被奏疏淹沒了。 短短數天,樂無異就充分領教了為什麼歷史上總是明君少昏君多的道理。奏章上的一堆關鍵字偃師都能倒背如流。從偏私屬眷重武抑文一直罵到武灼衣佞幸之臣。樂無異同情地說早知這樣還不如支持你乾綱獨斷我以後再也不損你了話說佞幸是什麼意思? 支著額頭處理政務的夏夷則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慶賀天子壽誕的天長節卻是要照常進行的。引用樂偃師的說法,病好了當然要慶祝,病沒好正好沖喜。夏夷則對禮部的請旨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寫了上去,樂無異看著宮苑裡逐漸張燈結綵的氣氛,也有了點深藏功與名的寂寞。 夏夷則生日前一天,在甯王的極力攛掇下,天子于紫宸殿降宴。名義上是近臣們給天子進酒暖壽,實際上連吃帶喝全是夏夷則自己提供的。 「不要讓小武唱。」倚在軟榻上的皇帝說,他只會唱「傳聞賊滿山,已共前鋒鬥」這種詞,聽著老覺指桑駡槐。 被嫌棄的武灼衣把頭別過去,身邊文采風流的葉靈臻兩肋插刀,說那我來獻醜吧。 對面樂無異說別別,還是我先來,你才高八斗如果把名作都唱完了,我就真只能獻醜了。 其實不用奇怪樂無異樂於當眾獻醜。他本來就自以為很有藝術細胞。跳舞也好,唱詩也罷,重在參與。他那破鑼般的琴聲和喉嚨與他冶豔的五官相映成趣,對夏夷則以外的人來說,倒也充滿曠達的異域風情。 不過這畢竟是御前表演,目的是打動君王,而不是自得其樂。 偃師唱「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夏夷則說你老家就在陽關外。偃師再唱「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夏夷則說你多大臉已經天下何人不識君? 樂無異覺得皇帝莫名針對自己,還是李皎修煉成精,出來打圓場說這良臣益友齊聚一堂,樂兄卻專唱離別之音,當然有拂聖意了!還是讓豪放婉約兩手抓兩手硬的我來吧。 黃河之水天上來…… 等等。才起個頭皇帝就給甯王拍磚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李太白的粉絲,但能別提黃河嗎?眼看又要了洪澇災害易發的季節。 甯王不以為然地笑笑,信手續弦,委婉樂章悠悠揚揚明滅而起,所有情節都在水波間溫柔蕩漾。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魚藻宮中,偃師就引用過這首。樂無異當然很容易比擬那人心境,這是他們應得的默契。這樣的扣人心弦,在他們之間通常會變成種種損人不利己的笑謔,但平白無故由第三者道來,一針見血的氣味,實在是……過於微妙。 禦階上夏夷則若揚若褒地笑著聆聽。手裡摩挲著明玉的扇柄。 伶人們開始踏歌起舞,奢華豔曳,飄飄欲舉。上有無情天,下有別離地。樂無異能感到那從高處投來的目光。相隔重重下幾乎讓他汗顏。但他始終不曾回望,臉上也猶自帶笑。道不清那是灑脫,還是心虛。 —-- 用裝病把武家舊部謀反的「重案」熬成「無頭公案」,樂無異覺得不像是夏夷則能想出的歪招。八成還是甯王掩袖工饞……不對,是替君分憂。 樂無異不禁好奇李皎這等曠世奇才是怎麼被夏夷則發掘並起用的?夏夷則自己也想了半天,說把這人捅到自己面前的起因,是有人告發他牽涉武貴妃被刺案。於是夏夷則宣李皎進宮問話,據說甯王還是侍衛們從聞香樓花魁的鴛帳裡拎出來的。 一夕得見,三生恨晚。從此甯王就突然對皇帝殷勤起來,每日進宮晨昏定省。 樂無異問,莫非他被你的王者之風折服,認為自己終於等到值得輔佐的明主? 不是……夏夷則面無表情地說,他看上了我身邊的一個宮女。 樂無異覺得這太好笑了。特別是夏夷則用那種表情說出來尤為好笑。笑夠了後他把畫軸扔到夏夷則懷裡,說這是甯王的拳拳之意。 「你收受了他什麼好處,居然為他拔頭籌?」 權貴賄賂皇帝的近侍,在誕節獻禮那天,讓他們將自己的禮物放在前面引起皇帝的注意。這歪風邪氣由來已久,無怪夏夷則有此一問。 「簡直誅心之論。要不是看他畫得好,在藝術層次上引起了我的共鳴,我才懶得蹚這渾水!」 丹青一途,以「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十字可評千古。畫形容易畫神難。李皎才華匠心兩全,但在沒見過本人的前提下有這等造詣,恐怕還是因為他對此事頗有感觸。 李皎太敏銳,無論是對人情還是對八卦。當然於他而言,這兩者是互通的。夏夷則看著那副畫像,許久後也只能感歎:「畫得真好。」 樂無異見他目光深湛,柔情似水,突然若有所悟地說,你師姐簡直目光如炬,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子。 夏夷則一言不發掩起畫卷。縱然他足夠自矜自信,卻也覺得這事有義務和對方解釋清楚。 「無異,我對阿阮……」 他想說自己對阿阮的感情已今非昔比。至少沒有任何執念與自縛。前世因緣前世了,又不曾留下任何所遇非人生不逢時的憾恨。自己水中窺月隔岸觀潮,只是因為那些盡善盡美之物,放進任何一個時空,都得寄初心可慰平生。 樂無異撐在案幾上呵欠連天,欠奉了對方一個「我懂我都懂」的眼神。似乎還覺得夏夷則的憂心俗不可耐。 「我說的多情不是指這個意思。」樂無異說你是太懂怎麼平均分配感情了。該給多少,給哪個類型,都井井有條錙銖必較。不會缺斤少兩,但要多的也沒有。 夏夷則聽他說得雲裡霧裡,當即橫切一刀:那我對你是什麼感情? 偃師琥珀色的眼瞳中映出帝王的身影。他的蘊藉從容都讓提問的夏夷則略有心虛。 我們不能和任何人類比。當為情死,不為情怨。這兩者我們都不沾邊。哪怕明朝分離,不得相見,也與攜手一生並無差別。 感情怎麼可能成為人生的全部!我志不在此,你責無旁貸。 夏夷則想,能有這般心志,或許多少也需要一些天賦。這就成為了世人眼中的怪胎。 不是不愛紅塵競逐兩廂情深。但有較之更加純粹的欲望能填補這些空陷。好比醉心神兵的劍師,在疑難雜症上苦心孤詣的醫者。皇帝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境界在此間略勝一籌,他說你果然是你師父的徒弟…… 「陛下這麼誇我,我真不好意思。」他臉上可沒有絲毫自謙的顏色。樂無異說你曾言初見阿阮時便知其不得長久,可仍義無反顧地去為她爭取所有生機。盡人事至此,憑誰都死而無怨。那麼,你也會這麼對我嗎? 「……」 「如果彼此立場出現危機,也不會為任何理由放棄嗎?」 這居然是夢裡樂無異問過他的問題。 夏夷則認為自己不至於先見之明到這種地步。所以他還是遷怒好的不靈壞的靈! 皇帝遲疑著說:「你兄長……」 「和我哥沒關係。」樂無說傾捐毒全國之力也和你構不成對立面。這點自知之明我哥還是有的。我這問題是假設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 夏夷則嚴肅地說,既然和國際形勢無關,我可沒義務回答這種子虛烏有的質問。你這行徑就和「我與阿阮妹妹掉進河裡你先救哪個」一樣一樣。你揣著我的鮫珠哪條河神通廣大淹得死你? 樂無異笑得在地上打滾。他說你原來是因為這個才把鮫珠一直寄存在我那兒嗎?太英明了,簡直解決了千古而下人類的宿命性難題! 他扒著案幾坐起來,面上泛起紅潮,而髮絲淩亂地拂在眼角眉梢。他和夏夷則的斯文還真是兩類人。在滿殿煌煌燈火下,就像神話中祆神的金鷹,於睡蓮綻美的靜夜,化為人形潛入宮闈,與戀人相會。 「商量個事。」 「說。」 「你枕邊的那套逸塵子全集珍藏版——現在是孤本了吧,借我看看大結局?」 「……」 —-- 我說你是個多情種吧。樂無異一邊翻書一邊嘖嘖有聲。你師姐知道不,她要知道一定五味參雜。 夏夷則說我留下這套孤本是因為逸清師姐寫人情世故面面俱到入木三分。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睡前看看受益無窮。 對方簡直信口開河!樂無異翻了個白眼,說反正你是皇帝,說話做事可以不講道理。 一紙黃符從書頁間飄落下來,樂無異俯身拾起:「這是什麼?你拿你師門的道符做面簽?」 「拿來我看看。」 樂無異拂開帷幕出來,夏夷則從他手裡接過黃符。 他淡淡道:「這不是太華山的符。這是崇仁坊出雲觀之物。」 樂無異隱約覺得「出雲觀」三字有點耳熟。因為那的確是西京名勝。先帝胞妹黎陽公主曾于此觀出家,香殿留影,一時盛絕。可近年來卻逐漸聲名凋敗,據聞是觀主開罪朝中權貴致禍。 這是玄女和合同心符,出雲觀最負盛名的特產。據說能使兩心相悅情比金堅。 「誒,是誰放在你枕邊的啊?」 夏夷則看著手裡的符,覺得此刻避而不談徒增對方八卦,眼神便鬆懈下來。 「這是當年抄查出雲觀時帶回來對比的證物。」 武濯裳誕下皇子,武若蘭覺得時機臻於成熟。時逢新人入宮,她向貴妃進獻此符,花言巧語稱其為道家秘寶,能使皇帝對她……永不移愛。 貴妃也是一時糊塗。而且她對姑姑親賴有加。夏夷則說符被事先浸了毒,現在想來,那應該是蠱。武濯裳用符灰過酒,與天子同飲,結果兩人都中了毒。 「此事驚動師尊清和。」幸虧有清和集太華山之能解此奇毒,否則局面不堪設想。對面樂無異目瞪口呆,似乎不能相信曾經出現在這個人身上的死亡陰影。 「我……我不知道這事啊!」 夏夷則說如果連你都知道的話,武濯裳還能有命在?事出深宮,後來被千方百計壓下去了。皇子公主還那麼小,不能沒有母親。 因為懷疑出雲觀有武若蘭同黨,所以皇帝秘密搜查了出雲觀。事實證明觀中道符只是普通黃紙,當然到底有沒永不移愛的效果那就見仁見智了…… 事後武貴妃在殿外脫簪待罪,哭得數次昏死過去,悔不當初。對於人心的孱弱,夏夷則覺得沒有什麼不能原諒。讓他久久感歎的,是世人對感情如此淺薄的定義。 這樣想或許對妃子們不公平。但她們都應深明大義,與自己肩負同樣的政治使命。帝妃之間需要的不是情長,而是信義。 而剩下的,他尚且自由的魂靈。縱然會遭受千夫所指,他也只願意給想給的那個人。 燭火舔上黃符,很快就蜷縮成片片焦絮。皇帝將燒好的符灰擲入酒杯中,輕輕晃漾幾下,隨即抵到唇邊。 他小心地抿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遞到樂無異面前。 永不移愛。 「……」 夏夷則看對方表情,微微一笑,眼中盡是凜然奪人的水光。迎著那倨傲的眼神,偃師都被逼迫得手心冒汗。 「你不敢喝?」他問:「這難道不是對你之前問題最好的答覆?」 如此,他不能不接。這或許只是一個遊戲。哪門子靈符有這般左右人心的威力。樂無異把轉著手裡的銀盃,咕噥著說,你病才剛好,亂吃東西沒問題嗎? 看對方一飲而盡,皇帝隔著楠木案幾抓住了偃師的手腕,把他拖到一邊。深宮中的陰翳隨著夏夷則的黑髮披覆而下,他遭受的所有殺機與陰謀,都在此刻焚成豔異的煙,讓情欲熾盛。 李朝沿前制,戍衛皇城的禁衛軍由內、外府兵組成。內府兵多從宗室貴族中選取,充作儀仗;外府則是地方折衝府衛士從駐地去往西京長安服役,時稱番上。除開這兩府衛兵,真正在御前大放光彩,恩寵不絕的,應是天子近衛軍。聖元帝近衛隊「北衙軍」是當年跟隨他出生入死戰功顯赫的親兵精銳,後李焱即位,當然要將這支戰力釜底抽薪,以親信代之。
當年武家軍隊是不二人選。 禁軍列仗中,他們在人數上不佔優勢,但身手矯健武備精良,個個以一敵十。所以眼下御駕行轅在外,造起反來得天獨厚。 營中火光沖天。如果方才登高臨下,所見螢光聚燦,那眼下綿延的禦營就被生生燒成一頭火鳳凰。人影幢幢,槍林箭雨,右翊衛將軍蘇玄跨在馬背上,踞高喝令:「各守其位,不得擅離崗哨,驚慌逃竄!」一旦營內陣腳自亂,形成互斫慘狀,那叛軍必勢如破竹,直取中軍帳殿! 甯王李皎在帳前張望,聲勢太大了,不知是不是山谷地形造勢。耳邊拼殺聲與兵刃交擊聲回蕩九霄,他的侍衛扶刀從遠處奔來,踉蹌跪倒在地:「殿下,飛騎營謀反!」 李皎目光一凜,他很明白皇帝的近衛隊反叛意味著什麼。前方蘇玄縱馬而至,遠遠就高喊道:「殿下,這裡交予末將佈防!殿下速去帳殿護駕!」 甯王率精兵趕赴中軍禦帳,士兵張弓列陣,將金色的廬篷團團圍住。甯王按劍跪在帳前,沉聲稟告:「陛下,飛騎營謀反!」 「聽到了。」李焱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非常沉穩。甯王是閒散王侯,沒上過戰場也沒經過這種陣仗。毫無疑問皇帝的冷靜給了他很大的力量。天子口諭不斷從帳內傳出:穀中地形狹隘,騎兵發揮不了什麼優勢。彭排結陣,以禦弓矢。各部切勿主動出擊,嚴陣以待,誘敵深入,逐一擊破。 頓了頓,天子又說,營中無女眷,不需部署護衛,把內圍戰力都拉去前沿,各軍將士見機行事。 帳外李皎對打仗一竅不通,哪敢有異議,當即依命而去。帳內天子披衣拄劍,美麗的龍自肩頭向下逶落。燭影陰翳,弁服上的靈獸故而格外光燦耀眼。 樂無異靠站在一邊,嘴裡咬著皮繩把頭髮胡亂紮起。他覺得夏夷則態度反常,就不住地盯著他看。皇帝長髮披拂,唇色薄紅,在這種境況下居然還有種難以掩去的風流姿態……偃師看得心煩意亂,終於忍不住問,你不用出去督戰麼? 御駕駐營向來是層層佈防。在陣型上就是環環相扣的眾星拱月式。此地禦營內外幔幕圍了四重,聽聲辨位,叛軍仍被拒在最週邊。夏夷則解釋自己必須穩坐中軍的原因,他一出去必成眾矢之的,己方軍士瞻前顧後難免分心。 你以為這是攻城掠地麼,天子親征前線必能鼓舞士氣?皇帝還略笑了下,對方可是兵逆啊,與死士無二,所圖唯我項上人頭。我如果出現在叛軍視線中,反會激發他們的殺氣。 樂無異抓抓頭,咳嗽地說兵法我是不懂啦……外面嘩聲鼎沸,調兵遣將的馬踏聲來去如雷。被隔在裡面不能動彈,偃師覺得非常煩躁,不停地給自己倒茶有如牛飲。 如果他是夏夷則,必定毫無畏懼首當其衝。樂無異不能不這麼想。可他並不是。諸將倚重,萬民仰賴,牽一髮而動全身,連性命都不是自己的。 —-- 漫長的煎熬讓時間概念變得模糊,對樂無異的性情來說,簡直天大的酷刑。統軍者不動如山,軍心方穩。道理他懂,但這個不能掩飾憋屈。他想戰爭就是這樣的嗎?明知外面不斷有人死去,但為了最正確的結果,必須把他們都看做棋盤上的棄子…… 帳外動靜逐漸勢弱,樂無異剛想請示外出察看,就聽到帳前重鎧墜地聲。 「臣督軍不力,使賊黨有隙可趁,深負陛下委靖,請陛下降罪!」 夏夷則表情發生了變化,他知道大局已定,微微昂起了頭。 「蘇將軍入帳說話。」 蘇玄解下配劍進入外帳,跪在垂地的暗金色帷幕前,天子的身影在幕後只得一個模糊的輪廓。 「飛騎營可是舉部反叛?」 蘇玄答不是,他們內部顯然也有矛盾。所以剛才亂戰中,也有飛騎營的將士站在天子這一邊,共同禦敵。 這才是最大的勝機所在吧。皇帝淡淡地想,手裡依然摩挲著劍柄。 「叛軍將領都有何人?」 蘇玄報出一串人名。再言傷亡與附逆者的人數還在清埋戰場,容後複稟。 天子又問營中士兵中毒情況。蘇玄答食用火麻仁過量中毒者寥寥無幾,大部分症狀只是下痢,醫官正在調治。 此時甯王也趕來覆命,與蘇玄並排跪在外帳,皇帝交代了幾句就讓他們下去了。近衛謀逆,最為當權者忌諱。顏面盡折的天子卻沒有任何表態,甚至不曾怪罪任何人。甯王先覺李焱深不可測,後來又想,深不可測不就是發火的方式與眾不同麼? 我是旁觀者,本不該問局中事。樂無異煞有其事地說,轉瞬口氣就變得無賴:「你與武家,到底還有沒有轉圜餘地?」 夏夷則沒回答,他目光閃爍,這是他不高興乃至不耐煩的信號。樂無異以前就拿他沒轍,現在更加……拿他沒轍。偃師硬著頭皮,可謂冒死再問:「你不會認為,這是武灼衣謀劃的吧?」 「不會……」天子輕聲說。對武灼衣免兵權削封戶,卻保留王爵令其閉府思過,顯然只是為堵悠悠之口,以圖後複。而宮中皇帝所倚重的武貴妃,也只是交出鳳印代掌之權,品階榮寵一律未動。維護至此,可見他一直都信賴武家兄妹。 李焱幸禁苑,是為和武家拉開距離,假意冷落,順勢將朝中注意力也拉轉回來。否則真頂不住每日對武氏兄妹斬草除根的奏請。 「武家舊部皆忠勇之士,但並非心胸狹隘意氣用事的莽夫。此事必有人從中挑唆。」 樂無異愣愣地問:「是誰?」 「我不知道。」天子勾了勾嘴角,說只能慢慢排查。 樂無異見他心情和思路都順遂了些,緩步走到天子面前。夏夷則覺得脖子彆扭,他好像很久沒用仰視的角度看人臉了……偃師俯身下來,摸著他臉的說,你別生氣啊。 「……」 樂無異溫熱的掌心滑進他後脖子裡,好像那裡長著逆鱗。兩人相擁著倒下,皇帝不置可否地看著對方,任憑他撫慰。樂無異覺得懷裡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單純地劃分為李焱或是夏夷則。兩者分明血肉相連,互通有無。 如果皇帝也能為人辜負,現在勉強算個典型吧。李焱隱忍不發甚至還能講道理,是因為夏夷則一直存在。皇帝在耳邊說,你知道麼,我待飛騎不薄,而他們還能如此感念舊主,我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 「註定不是我的,爭也爭不來。」 樂無異在他旁邊撐著下頜,漫不經心地說,你這個口氣還能用另一句話詮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天下唯有他不該如此揣想人心。 想他因此遭受的磨難,與難言的隱衷,難道不該比世人更警醒寬容? 夏夷則輕笑一聲:想我自視甚高,到頭來也不過如斯境地。 我就這麼一說,你還如臨大敵了。樂無異整張臉皺起:這不過是人之常情。誰沒個心煩意亂的光景,你要不要對自己那麼高要求? 夏夷則剛要感動,旁邊偃師話鋒一轉。他問在武家那事上,你是不是真的很無辜啊?完全是奮起反抗的被害者形象? 時至今日,樂無異也學乖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權謀之間焉有好鳥。 天子按著眉心想了一會,只說武穆之和武若蘭確有反心。 「其他的,你知道又有何益?樂兄教訓我時深明大義,自己也該以身作則嘛。」 李焱用來先發制人的證據——慈恩寺裡搜出的那些兵器,是他事前暗中設局。按理全寺僧人都難逃其咎,寂如坐化,是以己命向天子乞命。 寂如知道天子曾為半妖的秘密。帶著這個秘密,他哪怕顯露出一絲與逆黨相就的行跡,李焱就不可能睡得安穩。 他這樣想,卻伸出手臂擁過樂無異,把他抱在懷裡疲倦地閉上眼。仿佛那是世間唯一能信任的東西。 —-- 天子回駕望春宮,急召甯王李皎與大理寺少卿葉靈臻進見。 夏夷則開門見山,不給臣子任何理由——他有這樣的底氣和權力。皇帝的詔意委婉但明確,龍首原圍場近衛謀反一事,給我想辦法壓下來。 你倆合計合計,拿個萬全之策。皇帝說尤其不能讓禦史台抓到把柄,那幫人如狼似虎,口水和奏章能把朕淹死。總之這事辦好了重重有賞,辦砸了大家都別想安生過年。 整個過程中葉靈臻一言不發,等皇帝說完了,他面色凜然一叩到底。 「臣代武家……代灼衣謝過陛下!」 夏夷則擺了擺手,意味不明。片刻後他面色微有惻然,再下一道諭令:叛亂中死傷軍士,不分敵我,皆厚恤。 葉靈臻恭敬拜退,獨留甯王李皎。他不住地把眼皮往上翻,再三窺視天顏。 夏夷則說叔叔你有什麼意見就直說吧! 李皎說沒有沒有。他一點也不吃驚皇帝令自己逾權行事形同加班——禁軍謀反與禮部何干?然而李焱意圖昭然若揭:叔叔知道你辦法多給朕拿個主意唄! 被皇帝這麼信賴甚至是某種病急亂投醫的依賴,本該讓李皎很開心。但他畢竟是李氏皇族,斷事角度和需要維護的利益,與葉靈臻不盡相同。他腦補了下自己冒死直諫的偉岸形象,最終還是忍痛放棄了。 「……臣不學無術,昨夜那情景,回想起來猶心有餘悸眼皮亂跳。讓陛下見笑了。」 夏夷則說怎會,叔叔臨危不亂揮斥方遒,實乃大將之風。以後多歷練歷練就不犯暈了。說完還給李皎倒了杯涼茶壓驚。 甯王還真的接過來。他心想陛下祝你不會後悔,便如吃斷頭酒般將茶水一飲而盡。 —-- 樂無異把謄寫好的信箋折成厚厚一疊,塞進偃甲鳥肚子裡,走出殿外到荷花池邊尋了個僻靜處放飛。 回返時,看甯王站在快風水閣中。身後芙蕖濯波一碧萬頃,連人帶景,皆如天開圖畫。 樂無異對李皎的印象是不錯的。此人形容俊逸,不落俗套,言笑間自有折人的魅力。樂無異覺得他或許不是皇帝最得力的助手,但卻能是李焱很好的夥伴。深宮之中,實屬難得。 ——不過前提是,皇帝得是很不容易被他帶壞的人。 甯王好似在此專待偃師,看到對方便滿面春風地迎出來。 「陛下近日情形如何?」 樂無異想了下,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如果不好是個什麼情形。他向來自食其力,最忌到處欠人情。 今上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李皎這麼說。自幼托身仙門,卻不拿道家無為那一套治國。進則亢龍有悔,退則蒺藜生庭。他總是充分聽從內心意願,當斷則斷。倘若結果不盡人意,也絕不抱怨,從容而計。 搞不好他是從小失望慣了呢。偃師暗搓搓地想。 「最難能可貴的,是願意留出餘地。有時甚至情義猶重,令人扼腕。」李皎說這位的確是世所罕見的明主。有人情味,但不氾濫。以此人為君,方不枉為臣。 「我覺得這或與陛下的際遇有關。」甯王眼中滿是笑意,目光灼灼地看著樂無異:「相知貴在溫不增華,寒不棄改。慣四時而不衰,曆風雨而益固。」李皎說我以前總以為這種感情只是詩人們的美好幻覺,但在你與天子身上,卻是真實存在的。 且不論這番話說中了多少,但這番話無疑很中聽。樂無異露出迷迷濛濛的神色。那本就是值得慶倖和炫耀的東西。它隨心幻變,卻不離其宗。在所有應景的時刻,讓春華秋實倍添光彩,或是黯然失色。 樂無異還在遐想中,身邊李皎突然道:「上次樂兄答應我的事……」 無異嚇一跳,頓時清醒了:「我……我答應殿下什麼事了嗎?」 甯王笑著擺擺手,說別緊張,你沒有酒後失言或是簽下賣身契。看樂無異實在迷茫的表情,他長歎一聲,說是本王不好,托人的姿勢不對。接著轉身去水閣裡取了一樣東西出來。 「你看看。」 樂無異接過卷軸,好奇地拉開。結果眼睛刷地睜大了。 「阿阮……?」 身邊李皎笑著問,佳人的名字原來叫阿阮嗎?我可算知道了。 偃師看看畫卷,又去看甯王。李皎言無不盡,說這女子原是從皇帝繪製的畫卷中所見。天子諸藝中,丹青屬於他的弱項,雖然他畫技差強人意,但這少女還是讓甯王十分驚為天人。 本來就是天人啊……無異摸著鼻子想。 「我想讓樂兄幫我看看,我畫中人與真人相比,可有差池?」李皎沒見過阿阮本人,所以無從比較。他說你指出哪兒不對,我回去再改。 殿下為何不直接去問皇帝陛下? 因為這是要獻給皇帝的壽禮。李皎笑著說,而且這種事情,總是當局者迷,肯定不如旁觀者視野清明。 原來我上次答應過要教你怎麼討皇帝歡心啊!樂無異在內心翻了個白眼,又重新去看畫卷。 「這眼神略不對。」樂無異說阿阮不會目露羞怯,而應是率真明媚,如春光流離。然後又頭頭是道地說,口脂顏色也不對。阿阮膚擬春冰不施粉黛,總之你奮力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個方向靠就對了。 李皎如醍醐灌頂頻頻點頭。心滿意足收攏畫軸後,又面色佻達地問道:「敢問樂兄,這位佳人和今上……」 「啊,今上令我巳時去見他!」他當然記得夏夷則的囑咐,絕對不被此人套八卦。當即搬出天子諭令,朝甯王頭上一砸,鞋底抹油飄然而去。 走出十多步,樂無異突然又折返回來,疑似錢包忘了帶。 「甯王殿下。」他說,「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 夏夷則在庭下練劍。帷簾高卷,綺光迷離,天子身形在斑駁的樹影間輾轉攻拒,他的動作比平日更慢一些,而左手始終負於身後。他耽於把握兵刃重量,維持招式間的平衡與儀態。 樂無異想,他現在連劍都使得有種籌謀感。看起來凜凜奪人揮灑萬端,但心並不在劍法本身上。 見偃師走近,夏夷則甚至強行收勢,負劍而立。 樂無異想起昔年他叮囑對方要勤加修習不可荒廢師門絕學,於是就笑著問,你是經常練劍呢,還是見我來專擺個架子哄我? 夏夷則君無戲言,說國事不順時就會練,效果平心靜氣。 樂無異說是麼,我還以為太華劍法效果是駐顏呢。三年又三年,我糙了一層皮,你卻絲毫未變。 夏夷則勾起唇角,問你希望我怎麼個變法? 「千萬別變。」偃師鄭重其事一語雙關地說。你就這臉值當。偶有不義之舉,這臉也容易取得原諒。 夏夷則懶得和他攪合,手中長劍輕挽,懸凝劍的劍影浮空而至。他身形凝頓,周身劍影卻寒光暴起,直取前方那株如蓋花樹! 樂無異「住手」的喊聲卡在喉嚨裡。夏夷則對靈力收發自如,劍氣在行至樹前即消弭於無形。 幾枚淡色的花瓣飄落下來,天子遠遠地看著,說這世間永遠不會被用來反指向我的兵刃,大概就只有懸凝劍了吧。 樂無異心想,你其實蠻纖細的嘛,還在怨念親信謀反的事兒。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般苦惱的夏夷則更讓他安心。 天子將兵器慢慢收回鞘中,眼見寒芒盡沒,他的愁緒也隨之俐落斬斷。他招呼道:「無異,你過來。」 樂無異隨他走到花樹下,樹下石桌石凳俱全,桌上擺著一副殘局。偃師定睛一看,正是之前他們沒能破解的那副生死題。 我想到破題的辦法了。夏夷則拈起一枚白子,避開硝煙彌漫的主戰場,在旁逸斜出的位置落下這步棋。 你的思路是對的,他說。偏安一隅異軍突起,正是一子解雙征的妙用。有此子接應,白棋左右逢源。白棋只要逃出生天,接下來對黑棋頓成圍剿攻勢,這題也就活了。 樂無異也看得讚歎不已,他摸著頭說我雖然思路對了,但落子的位置始終不對。夏夷則淡淡道天意合該讓我們互補致勝啊。 「你現在說得好聽,當時可是十分霸道!」 朕一向以德服人。夏夷則面不改色,在偃師抗議前又說,昔日武家情形如這盤殘局,對方扼在我的咽喉上,不能不動。但武家與我淵源太深,怎麼動都會自損。令骨肉相殘自是不近人情,但武灼衣如果不表態,如何壓制朝中非議,日後又如何付以重兵。 想必武灼衣也會懷疑我是在刺探他,或是乾脆借機鳥盡弓藏。夏夷則掃了一眼棋盤:都說世事如棋,但棋下完就下完了,哪怕半子之差也勝負分明。可人心不能如此計量,它後患無窮。 樂無異隱約明白他的意思。縱然皇帝在武家的弈局中贏了,又保全了武灼衣,卻不能保證他還能全心全意為己所用。 那怎麼辦?偃師脫口而道。 什麼怎麼辦?天下人才濟濟,總有可用之輩。皇帝說。 如果世事如棋,無異不覺得武灼衣對李焱而言只是不得不放棄的邊角攻防。將才易得,將心難求啊。 雲霞靉靆下,聽偃師語氣篤定:「我相信武將軍不會辜負陛下厚望。」 夏夷則想,好聽的話成日車載斗量,但不知為何對方一言卻抵世人千言萬語。仿佛這人說的每句話,都能成為現實。 「承卿吉言。」 —-- 武灼衣今天會來禁苑請罪,到時你們打個照面吧。 夏夷則不動聲色地說,樂無異點點頭。皇帝又說,目前朝中心患拔除,國內局勢暫穩,我總算得以分身著手治邊。西突厥已數次遣使請婚,我答應以皇妹廬陵公主下嫁。雙方締結強援,共抗東突厥。 一旦邊陲相安,就能揮兵渡磧,重新取得對西域諸國的控制權。皇帝對偃師說,讓你兄長再等等,我答應他的事,言出必踐。 樂無異想,打仗又不是什麼迫不及待的好事。然而不打又怎麼辦?他的兄長與同胞需要獨立的政權和土地,對李朝皇帝來說,平定邊患更是長治久安的國本,助捐毒複國,不過是順便。 這些年他在安尼瓦爾身邊,也有了點遠識。他知道一旦磧西局勢更替,他哥了不得還要和夏夷則撕破臉,就藩宗歸屬問題重新談判。皇帝不會放棄對西域諸國的宗主權,他兄長亦不願屈節受制於人。 現在煩惱有個喵用,到時候再說吧!樂無異扯了扯嘴角,說陛下不是以德服人?最後還是要靠武力解決問題嘛。 夏夷則早料到他會有此一說,意外的也沒用種種精妙的大道理密集式轟炸對方。 「你用不著激諷,我做不到的事,不會答應。」 那是樂無異無法想像的世界。僅憑一己之念,而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與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被他輕描淡寫抵押到敵國的妹妹,以及言辭間就風雲密佈的戰爭。即使已經足夠慎重,偃師也難以想像。那對他的理念而言,實在過於僭越不忍深思。 然而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在這個人的面前,看他身周的光華因冷酷而莊嚴。樂無異想,必然有某樣東西,淩駕於所有爭伐之上,將他們緊密相連。 無論是武家也好,邊患也罷,尚在人力範圍內。夏夷則說真正讓自己忌憚的,皆不在此局。 那你到底忌憚什麼? 天子說,你往上看。 樂無異便抬頭去看樹冠。 還要往上。 「……」偃師把頭昂得更高一些,那正是當年他們仰望九天之上流月城的高度。 他似乎有所觸動,而日光灼得他眼睛痛澀。沈夜逾人的強大,心魔非人的力量,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如幻覺一般。再多的陰謀蠢動都在瞬間被碾為齏粉,屆時除了人心的正義與信念,沒有什麼能破開那絕對的神域。 「你擔心秦陵之變?」 秦陵只是一個預兆。夏夷則說師尊清和曾委婉提起此事,看來是太華山高人卦象所昭。但究竟會以何種形式在何時出現,仍不得而知。 難怪老天要讓真命天子去當一當道士,當真有備無患。 樂無異嘴上笑謔,眼中神色卻格外凜然。 前情歷歷在目,胸中隱然激蕩。身邊夏夷則停淵駐劍,王者如斯。這個夏天終於不可逆轉的來臨,而使命一往無前。誰能強悍至立于君王的身側,與他並肩而戰,為他帶去勝利的曙光。 —-- 武灼衣知其舊部鑄成大錯,連日趕赴望春宮請罪。 落架的鳳凰並非全然相似。想當年三皇子落難在外,沉靜內斂,冷若冰清,反有一種深可哀矜的奇特吸引力。但武灼衣畢竟為人臣子,手上又牽連太多身家性命。屢遭巨變下,豈是雄鷹斂羽駿馬羈轡的黯然可為形容,屏後樂無異千頭萬緒好不感慨。 但與皇帝的應對間,仍可見昔日仁心俠骨,世所同傾的氣節。李焱暗歎一聲,覺得飛騎營造反為此人鳴不平,也算是師出有名。 君王最後一絲不悅被壓下去了。李焱親自上前扶起武灼衣。 卿絕非巧辨似智,巧諛似忠之人。外面的風言風語不要聽,與自己道義相悖者也不要再去想。你若覺得朕功過相抵,仍堪社稷,就放寬胸襟全心輔佐朕吧。 不待武灼衣回話,就把帷屏後的樂無異叫出來。夏夷則說,走吧,我們一起去龍首原遊獵。甯王送了我一隻白鶻,很會抓兔子,一抓一個准。晚飯就讓樂大廚做他拿手的黃燜兔肉和椒香兔腿。 忠武王被天子拽著走到殿門前,餘長青卻從階下迎面而至。 「陛下,尚書右僕射蕭大人,禦史中丞杜大人,偕朝中多位大臣前來見駕。」 夏夷則腳步停住了。片刻後他轉身:「從後門走。」 樂無異呵呵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武灼衣欲言又止,但夏夷則和樂無異已經走遠,他只能追上去。夏夷則說不要從任何宮門出去,這樣朝臣們肯定會知道我真實的出宮時間。 他讓內侍偷偷去牽馬,而自己帶著兩人來到宮苑南牆外。 走吧。他說,然後天子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了。 武灼衣今天有點一驚一乍:「……陛下?!」 樂無異看了武將軍一眼,說傳送術啦,他人肯定在牆外,我們翻過去吧。 眾臣被皇帝好茶好飯地招待了半天,始終不見御駕回返。到了下午,大家瞌睡連天悻悻然地走了。第二天複來奏請,這次皇帝沒有為難他們,爽快答應了重臣們為天子「安全著想」回駕大明宮的請願。 但是一回到東內,李焱就病倒了。 人生在世,難免會辜負一些人。
樂無異覺得這話有些耳熟。隨後反應過來是他恩師格言之一。謝衣還有一句:終有一天,你也會感謝老天,讓你在特定的時間,遇上了特定的人。 把這兩句聯繫起來,再把謝衣的態度融會貫通,就不免產生錯覺。好像那人的特定之處,諸般美好情深,都是生出來給你辜負的。 但「辜負」不是意味要為無辜負責。李鈺這事談辜負也言重了。神女有情襄王無夢……也不對,李鈺要是巫山神女,這事不早就皆大歡喜了麼? 皇家最出名的馬球場就位於禁苑梨園。築步千坪,短垣逶迤。天子親臨觀球,週邊再加幔幕相隔,衣甲鮮亮的禁軍持戈侍立。看臺棚閣上已擠滿貴人閒人,除開李鈺自帶親衛隊,還有隨黎陽公主前來的侍女和命婦。攢得鶯聲燕語美女如雲,頗有點滿樓紅袖招的盛情。
換了騎裝的樂無異問夏夷則:「你下場麼?」 夏夷則說看你倆殺氣騰騰的,我要下去了,不就是現成的炮灰?不去不去。轉頭慫恿身邊的李皎:「皇叔不下場一展身手?」 李皎模仿樂無異的腔調:「這麼高貴的運動我當真不會。」接著又加倍慫恿回去,說每次萬泉郡主賽球,場面就如此陰盛陽衰。小娘子們哪是來看球,擺明是來看我李朝兒郎吃癟!牝雞司鳴,陛下於心何忍。我看樂兄一表天才,若能與陛下雙劍合璧,必攻無不克揚眉吐氣。 聽到這席話,樂無異受到很大鼓舞,說那自然,我與夷……我與陛下聯手,連沈夜都一併戰翻! 夏夷則順水推舟地說,李鈺哪能和沈夜比?就好比殺雞焉用牛刀。我們要都下場了,是欺負她還是抬舉她,傳出去都不好聽。 兩人話中鋒機重重,令人腦補連篇。李皎很想知道沈夜是誰,但樂無異已經威風凜凜開赴戰場。他又看向夏夷則,皇帝根本不理他,扭頭去看場地。 李鈺球技到底有多高,長安城中有詩為證:回轡宛轉紅衣鮮,兒郎低頭不敢見。如此把全長安男人生生壓低一頭的威名,可謂神乎其技。 這也是她最得先帝歡心的地方。李朝馬背上得天下,舉國尚武成風。李鈺不讓鬚眉的畫風當然也讓皇帝另眼相看。對女子來說,她實力到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股睥睨氣勢與其身上血脈相映成彰,讓皇帝看得神清氣爽。 一場出乎意料的賽事,總會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效果。大部分人還是相信體育精神的。或惜馬前失蹄,或歎天外有天。然而上層建築裡的黑磚黑瓦,遠遠超出他們想像的規格,個別看懂的,也不敢嘴碎。 總之,這場球賽的看點從來不在比賽本身。樂無異能贏也絕對沒有依賴黑哨。偃師在夾道喝彩中尚有疑竇,但看到夏夷則和李皎一臉借刀殺人的笑,就頓時明白不是自己錯覺。 「你們無聊不無聊?」他說:「這麼哄著她好玩麼?搞得我還如臨大敵。」 「她母親費盡心機上下打點,給她在先帝面前爭這顏面。當年我們都收了好處,焉能不閉目塞聽。」 難怪一個兩個都對李鈺欠奉。樂無異嘖嘖地想,身後傳來郡主的叫囂。 不知郡主是否已經明白其中貓膩。搞不好就是明白了才歇斯底里。當年自己短胳膊短腿,騎在高頭大馬上還夠不著馬鐙,哪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神勇?黎陽公主對下恩威並施,對上軟磨硬泡,公關做絕,硬是將她捧成了長安城中的偶像巨星。 灰頭土面的李鈺被侍女們拉扯著,說胡賊!此仇不報,枉生為人! 樂無異聽了回頭,嚷嚷勝負事小,莫做地域性人身攻擊! 夏夷則也禁不住滿面笑意,捉起樂無異的手腕往外帶,強行將他和李鈺扯開行距。兩撥人在看臺上演繹得精彩紛呈。台下人頭攢動,群眾爭睹梨園新星風采,八卦此起彼伏。 —-- 這球場情場一起打,新仇舊恨一起報,大獲全勝的樂無異頓覺撥雲見日晴空萬里。回到魚藻宮就酣暢淋漓地說要擺酒慶祝。夏夷則道你從頭到腳都是灰,還是先沐浴去塵,再來商量慶功事宜。 常年穿行於大漠風沙,這點灰偃師還真沒意識到御前失儀。他抓抓頭說,那你給我指個好湯池,再把宮裡的好香料都搬來,我今天也墮落一回。接著又說,華清池不要啊,不吉利。 夏夷則看了他一眼,說你知道華清池在哪嗎你。 樂無異洗了半天才出來,輕袍緩帶,果然骨子裡都泡得香噴噴的。其實夏夷則很不讚賞他對香料的品位,但人嘛,相愛容易相處難。他與樂無異又不必朝夕相對,這點容人之心他還是有的。於是遠遠地就屏住呼吸。 偃師披散著頭髮走過,褐色的長髮無論是顏色還是質地都充滿異域風情。現在更長了些,一直垂到腰下。映在華美的宮室中,果然是……夏夷則順勢看到發梢,突然目光一凜,連抑制呼吸都忘記了。 站住。他說。 樂無異不明所以地停住身形。夏夷則從後面抓起他一束髮尾:「頭髮是你自己剪的?」 樂無異回答有時候是自己胡亂剪的。因為經常需要奔波在匪夷所思的地方,頭髮長很礙事,搞不好就攸關性命。 可這分明是用利刃切斷的。夏夷則指出。 樂無異得意地說就是用昭明切的。反正又不會有劍靈蹦出來罵他。 夏夷則若有所思,把他按在矮墩上坐好,轉身去了外殿。半晌樂無異看他提著劍進來,瞠目結舌地說這樣不好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已要割捨便也罷了,萬不能隨隨便便就拿把劍…… 夏夷則一挑眉,說你對朕的尚方寶劍有什麼意見嗎? 接著不由分說劍影縱橫,唰唰地把偃師狗啃似的一頭亂毛給整治服帖了。樂無異哼哼唧唧地說一別經年,夷則你的強迫症又加重了啊…… 蓮頂狀的滑石熏爐在身後蒸吐蘭馨。因造型緣故,熱氣揚得很高,加速烘乾濕物。夏夷則用把牛角梳給他整理頭髮,反復梳攏,又散開。他指骨分明,纏綿在發間,偶爾碰觸到頭皮,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和私密。 樂無異紋絲不動任他施為。覺得自己就像廊下的那只鸚鵡,被人愛撫羽冠時忍不住縮脖子眯眼,分不清是忐忑還是銷魂。背後燥熱感逐漸加重,夏夷則無所不能,手勢翻轉,給他紮了個漂亮的馬尾。 樂無異讚歎道我都不知當今天子還有這門手藝傍身。 夏夷則說那是因為同行時有聞人給你刷毛。無異聽了靈光一現,脫口問道,莫非你都是在替阿阮妹妹梳頭? 夏夷則「嗯」了一聲。樂無異半晌無語,只覺對方某種意義上真神人也。夏夷則伸手按住他的鬢角,感慨地說時間真過去太久了……我的手藝也退步了。 偃師聽得心中滿池春水微微一皺。也不管他到底說了什麼,就下意識地想安慰他。無異伸手捉住對方的食指,他掌心濡熱,夏夷則卻每寸皮膚乾燥清涼。稍加接觸,彼此就會產生鮮明的黏粘感,既不適又不舍。 樂無異握著他的手指想,趁現在氣氛好,不如順勢問問武家的情況……他愛答不答,但我不能不問。 他這樣想,就不免盯著對方的臉和嘴唇看。夏夷則會錯意,便淡定從容地俯身去親他。樂無異汗顏,正要伸手攔下,殿外卻起了喧嘩。 —-- 樂無異吃飽了去水榭望遠消食。魚藻宮築于魚藻池湖心小島上,重樓飛簷浮碧水而起,長廊環繞,雕鏤淡雅。樂無異在暮色四合下打飽嗝,突發奇想,覺得歷代帝王是不是正因為煩心事多,精神壓力太大,才熱衷於大興土木地構造人間仙境。 他伸手撫過廊下豔美的朱槿花。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其實樂無異只是吃飽了撐得模擬一下天子李焱的心境,甯王李皎迎面而來,遠遠地就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既然覺得不開心,那明天結伴乘船出遊開心下如何? 樂無異想對方可是王侯,這該用哪門子禮儀相迎才對?李皎看出了他心思,擺擺手說你連天子的表字都一口一個地叫,還假惺惺與我客氣作甚。 偃師剛想否認,廊下那只鸚鵡大概睡醒了,歪著腦袋沖李皎「夷則夷則」地叫。樂無異尷尬地說,這誰教鳥亂學舌,什麼一折兩折的,堂堂禁苑又不是菜市場…… 李皎大笑,拱了拱手說:「忘了恭賀樂兄今日旗開得勝,我長安男兒無不揚眉吐氣與有榮焉。」 偃師也打著哈哈,說贊謬贊謬,都是托天子洪福。對方言笑晏晏,又從頭將他打量一番,突然話鋒一轉,玩味道:「陛下年少時際遇非凡,身邊不乏奇人異士。但樂兄卻是最特別的一個。」 不等樂無異反應過來,甯王又說,因為你實在太年輕了。不是形貌上的年華不染,而是真年輕。看起來甚至比陛下還小。 無異想了想說,我是比天子小一歲。 太華山既是道家仙苑,也是武林泰斗。今上學有所成,了不得要仗劍江湖聚義知己。甯王說那定是一番很精彩的閱歷,但奇怪的是,陛下從來閉口不提。若說他諱莫如深,但又見他待你摯誠,甚至有失君儀。 樂無異淡淡笑道,甯王莫猜疑。往日種種,莫不是陛下珍之重之的事物。他不肯說,是因為他性格不好,不願輕易托人。 「今天樂兄在此,本王可有幸窺得一鱗半爪?」 「甯王為何想知道這些事?」 李皎微微一笑,風度絕品,嘴上卻極其厚顏地說,因為我是天子近臣,為固寵當然要無所不用其極。知己知彼,方能正中紅心。 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胸懷坦蕩光風霽月吧……偃師汗顏地想。 「這……如果只是出於這個考量,那也沒必要知道那麼詳細嘛。」樂無異說當年劇情曲折人情往復夏夷則心情跌宕起伏,自己也經常搞錯他的意圖。多說多錯,萬一運用不當反觸逆鱗,那就欲哭無淚了。 「那,請樂兄點撥一二?」 樂無異哭笑不得,只能敷衍地說「待我想想待我想想」。李皎看他焦頭爛額,突然沒由來地問了句,你知道萬泉郡主突然來鬧魚藻宮所為何事? 無異隨口道,莫非是請旨擇日再戰?對面李皎笑得好不雞婆,滿臉都是「快問我快問我」的殷切……偃師只好硬著頭皮問,到底出什麼事了? 李皎用一種情報交換資源分享的誠懇告訴樂無異李鈺被指婚的即時新聞。 宮中誰人不知李鈺心思。武貴妃誕下龍鳳胎于社稷有功,皇帝都沒理會冊封其為後的請旨。中宮空懸,黎陽公主與李鈺更加不依不饒。李焱登上帝位,黎陽公主母女確是功臣。皇帝給予她們及其身後家族一切優待與榮寵,但只有李鈺入宮一事,他意外的堅持和冷酷。 雙方就這麼熬了幾年,黎陽公主率先熬不住了。因為郡主明年都虛歲二十了。長此以往,她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遲早要變成全長安城的笑柄。 李焱接受了姑姑的請願,甄選高門美才,以公主出嫁的品格為李鈺主持大婚。因為知道女兒性情,公主在事成前秘而不宣。 陛下和姐姐也想得太簡單。李皎說,以李鈺的能耐,哪怕是被騙進了洞房,她也能尋死覓活。這兩天禁苑准出事,我就不走了,等著替陛下分憂。 —-- 李皎洞若觀火鐵口直斷,他接到李鈺登上望舒台尋短見的消息時,正在書院裡施展丹青妙筆。 他畫的是一幅仕女圖,書案旁側還散落著幾張成品或半成品,圖中女子皆同樣形貌。甯王大概覺得手裡這張畫得最好,便滿意地在畫卷空白處以簪花小楷題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落款後將手裡的筆一扔,對侍從們說走吧,去望舒台看看巫山以外的雲。 望舒台是前朝某位帝君緬懷髮妻而起,在禁苑台榭中鶴立雞群。想來此台本身就是情愛忠貞的象徵,摩天立地日月可表。雖然在狹義上苛求君王的忠貞未免愚蠢,但對李鈺而言,皇帝連苛求的機會都沒給自己。 夏夷則在近臣引領下登臺,李鈺扶著柱子站在最外側,風吹得她岌岌可危。宮女和內侍們在後面跪了一地,哭天告地地哀求郡主。 「鈺兒。」夏夷則沉聲道:「你還要胡鬧到何時?」 李鈺終於等來皇帝,她咬牙道:「臣女絕非胡鬧。昨天就說好了,陛下為臣女指的路,與死無二!」 夏夷則聲色轉冷:「所以呢,你就打算憑一己之身威脅朕?」 李鈺看夏夷則表情,眼中泛起幽深刺骨的水光。她髮絲淩亂,胭脂緋紅,在風聲的摧枯拉朽中,確有種即死之美。 「我當知三哥心狠。」她冷笑道:「心不狠,哪裡坐得上皇位。揣著明白裝糊塗,利用完我後再轉手他人——陛下心裡一定如釋重負吧?」 李皎附在天子耳邊:「郡主情緒激動,御前失儀,看在往日情分上您別與她一般見識。」 「我怎會與她一般見識?」夏夷則低聲回道:「叔叔快想辦法把她救下來。」 李皎便清了清嗓子,對著李鈺柔情款款連哄帶嚇:「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要這般以死相逼?鈺兒傾城之姿,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花容月貌頓成一灘膿水,教我與陛下於心何忍。」 李鈺縮了縮肩膀,用哭腔高聲道:「請陛下收回成命,我就下來!」看夏夷則面沉如水,她又喃喃地說,再狠的心,也有軟肋吧。我從這裡跳下去,讓你記得一時,我這輩子也沒白活。 遍翻聖賢書,篩盡為君道,夏夷則也沒想出哪一則能對應眼前情況。正在頭疼欲裂,黎陽公主在宮人的簇擁下趕來了,看到這情形,幾欲昏過去。當即跪求天子收回賜婚的詔命,場面一片混亂。 李皎抬頭,看到樂無異正沿著高臺週邊左側摸索前行,慢慢向李鈺靠攏。意識到甯王的注目,偃師做了個切勿打草驚蛇的手勢。李皎瞪眼,看樂無異在淩雲萬丈中一把抓住李鈺胳膊。 郡主當即掙扎不休,那場面簡直驚心動魄。樂無異抓著她,風中大聲喝道:「你是不是真想死?」 李鈺氣急敗壞,說是!你快放開我,讓我跳下去一了百了。 偃師點點頭,說僅憑一場馬球就想煞你銳氣,是我太天真。然後又說,你不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樹。而且你三哥性格彆扭死了,你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這番話言之鑿鑿,回蕩在李朝宮苑上空。下可昭黎民,上可達天聽。如果不是情勢危急,李皎真想笑。李鈺瞪圓眼,半天才反應過來,說那關你什麼事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礙眼! 樂無異翻了個白眼,蜃精玉憐金玉在前,李鈺的道行其實不能看。幹嘛搞得那麼複雜?當即就說好吧,你去死一死。 —-- 郡主的慘叫聲劃破長空,黎陽公主驚駭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隨後就真的昏厥過去。望舒臺上頓時炸了鍋,那場面可媲美當年三王奪嫡的安禮門之變。夏夷則和李皎奔到台前,甯王看到下面的情形,眼神比看到樂無異拽著李鈺跳下去震撼多了。 李鈺扒著偃師不肯鬆手——如當年在渭城郊外他救她那次一樣。鯤鵬振翅而起,郡主不可置信地看著身下阡陌縱橫殿宇輝煌。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壯美河山。她成日奔走在權慾薰心的宮闈間,每每看到皇帝的臉,就以為看到了天。 甯王的關注點比較特別,他對今上說,這這這麼大一隻鳥!史官直筆春秋,今天這茬要怎麼寫啊,您給指示指示? 夏夷則無奈地說,那是鯤鵬。李皎反應神速,拍腿道祥瑞,天大的祥瑞!芝草遍街衢,鳳凰棲苑囿也不過如此。想今上德于堯舜,李朝帝業永昌,才會有這樣的吉兆。說完就樂顛顛地跑下去主持輿論了…… 鯤鵬向下壓低,臺上夏夷則的臉逐漸清晰可見。天子眉宇間有掩不去的憂悒之色,李鈺看著,只覺既痛楚又茫然。她跌回望舒台中,果然就像死過一回,十分脫胎換骨地安分。 「鈺兒。」夏夷則走到她面前,幾乎是語重心長:「你從小呼風喚雨爭強好勝,對我或許也有這樣的難平之意。可你是心思剔透的聰明人,應當明白此間不復存在之物,怎可能是你爭得來的。」 或許那確是這宮禁中難能可貴的感情。但對他們的立場而言,根本毫無價值。李鈺驕縱成性,沒什麼政治覺悟,她也從來不會把家族利益置於自身喜惡之上。正因為如此,李焱絕對不會同意與她聯姻。 郡主坐在地上發抖,仿佛心有餘悸。皇帝伸手去攙她,李鈺拖著那只手臂,傾身半跪在地抱住了夏夷則。那人沒動,溫柔的情狀不知是安慰還是訣別。她想他給不了的,那些失散的心,在人情險惡和千錘百煉下到底歸葬何處? 李鈺似乎總比其他人更能觸摸到其中細節。哀婉的巴烏,奇妙的偃師,那個被叫做阿阮的名字……她將這些碎片編排起來,最終得以展開對方精心收埋的殘卷。那裡光色豐沛,愛恨同樣快意可貴;他所有的情熱與孤擲都不休不死,卻不可能從桃源回到人間。 郡主回想剛才在異獸背上看到的萬里河山。她莫名相信,那是自己唯一一次,看到與李焱眼中同樣的風景。 身體因為絕望而冰冷起來,唯有心跳依然炙熱。李鈺不禁想起昔年陰森詭譎的甘露殿。老皇帝奄奄一息,自己遍體寒栗,如孤魂野鬼穿行于巨大的古墓,去為他盜取兵符。 天子幸禁苑,寢殿設于魚藻池上魚藻宮。某種意義上,樂無異覺得這地方太適合夏夷則住了。禁苑果林飄香,池湖羅布,到了夜間風吹得人颼颼發涼。眼下這時節,還未入頭伏,長安城裡哪會熱得人坐不住需要移駕別苑?
但他分明又不是臨時起意。所以樂無異只能推斷,夏夷則去禁苑不是避暑,而是避事。 那麼,事起武家嗎? 樂無異推斷到這裡就舉步維艱。無論過去多少年,隱忍而獨自消受都是夏夷則的鮮明作風。他對自己很自信,對別人亦自以為溫柔。 樂無異最無法判斷的是:夏夷則是正等著自己開口問,還是壓根就不希望自己過問。 「樂兄?」 天子終於忍不住。因為樂無異舉著那枚棋子,擺出冥思苦想的臉色,但眼神分明已經游離到九霄雲外。 人言一寸光陰一寸金,樂兄你落這子的間隙,怕是已經揮金如雨。 「陛下。」偃師誠懇道:「是金子,總會花完的。」 言畢,指尖挾著的那枚黑子輕輕一彈,精妙地落入棋盒中。樂無異掰了掰手腕,說不下了,我認輸。 「這是為何?棋從斷處生。眼下我只是略占上風,並未成死局,樂兄有的是勝機。」 因為你的棋風比以前更淩厲了。樂無異笑著答。也不是說大起大合以屠戮為快,而是弈子時審時度勢太快太精准了。 「我絞盡腦汁下一子,你卻已經考量到三步之外。落子的手速我望塵莫及,倒顯得你是在哄我玩兒。這種棋下得沒意思。」 夏夷則說:「那是樂兄你根本沒認真下。」 樂無異答:「我下棋從不認真。」 夏夷則低頭笑笑,說好吧。兩人便分揀起棋盤上的黑白雲子。夏夷則一邊拾撿一邊說,前些時得了一副生死題,頗有精妙之處,不如我們一起來破題? 樂無異想和你相殺固然悲慘,但和你組隊刷別人還是很愜意的。便連聲催促快擺快擺! 夏夷則垂首打譜,樂無異在對面盯著他看。一縷細煙從金鼎逸出,對方的眉眼在繚繞間略有模糊,緊抿的唇線因此格外觸目。新月情生,或是狹長的刀鋒。如此靜心相對,舉目陶然忘機,低頭卻又覺陷入魔怔。 皇帝當得好不好,有個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就是樂無異隨時隨地回來,所見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狹義則是他哥的商隊——那些兼職細作的胡商帶回的有關天朝皇帝的密報。 李焱為君,略超出樂無異的理想範疇。當然樂無異的最高理想是垂拱而治,這千載而下也沒幾個皇帝能達標。他兄長安尼瓦爾卻高度評價李焱手腕鐵血行事果敢。先用人唯親,聯勢把前朝權臣巨閥拍熄了再說;後用人唯賢,犯事的,不服管的,多大的情分他也敢動。 毫不遲疑做出最好的決策。哪怕那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方式。樂無異內心微妙,覺得當年夏夷則對沈夜的「嚮往」,恐怕不是圖口舌之快。 被人吹毛求疵地瞪著,夏夷則若無其事地說:「好了。」 樂無異伸長了脖子去瞧那副殘局,目光如炬:「真神斷。白棋被攔腰橫截,首尾難續。這可是罕見的雙征局。左右怎麼逃都有一方要被征死。而白棋只要有一隅大空被破,滿盤皆輸。」 樂無異說這進退兩難,還是從旁側敲打,以求柳暗花明。 夏夷則說正因為是生死局,所以更要破釜沉舟圖謀中原,豈能偏安一隅坐失良機。 才幾年沒見,你作風怎麼變得這麼激進?樂無異說聽我的沒錯,便迫不及待要去落子。 他手腕在棋盤上空被抓住。夏夷則說自己琢磨了好幾天,剛有眉目,還是讓自己先試。 「我遠到是客!」 「時至今日,樂兄住長安城的年份仍比我多。」 這意氣鬥得有迴光返照之嫌。樂無異也全然忘記要組隊殺敵的初衷。兩人在棋盤上拉拉扯扯,餘長青目不斜視地走過來。 「陛下,甯王李皎求見。」 樂無異一聽,馬上站起來,說你有正事要忙我先回避下。 夏夷則隔空做了個手勢把他按下。 「無妨,甯王見駕從來沒正事。」 —-- 甯王李皎意氣風發迎面而至。他身後跟著兩個小黃門,一人捧著一隻錦盤,盤中卷宗堆如小山。李皎腳下昂首闊步臉上躊躇滿志,不知情的,還以為東方朔再世。 李皎在先帝諸兄中排行最幼,且是遺腹子。幾個哥哥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時,他還在繈褓中喝奶,有幸遠離風暴眼平安長大。 長成後,充分繼承其母優勢。才藝沉魚落雁,閱歷閉月羞花。先帝疑心那麼重,都對其一百個放心。按制封王,又多賜良宅美女。李皎或是看得透徹,又或是真對政治不感興趣,他順從兄長的意願,遠離權位縱情度日,把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君臣見禮後,夏夷則客氣地表示,為皇叔看座。旁邊樂無異顯然還沒捋清天子的家譜,聽到這話,手裡的茶杯都一哆嗦。 沒錯,李皎與帝年月相差不過五歲,但在輩分上,他就是夏夷則的叔叔。 李皎和偃師對視了一瞬,甯王眼中笑意不改。他那長相出任太常寺卿絕不愧對列祖列宗,甚至能看出與夏夷則相似的輪廓。只不過夏夷則勝在淡疏,而這位,眼角桃花萬丈,眉梢十裡柔情。 我為夏夷則與逸塵子畫風轉換問題困擾多年,今朝算是茅塞頓開……樂無異啃著茶杯想。 「下月天長節,慶賀儀式與典制禮部引前例請旨,請陛下御覽。」 天長節即皇帝生辰的「誕節」。起始不過降宴於內庭,後逐漸演變為傾城縱觀,天下賞樂的盛大節日。在和平年間,百姓們對這種找由頭放假的編制是非常擁戴的,李焱再怎麼大刀闊斧實行新政,也不敢動這一條。 冰雪著人的夏夷則,卻生在揮扇如雲的伏月。今年是他本命年,禮部提議隆重對待。夏夷則對他叔叔說,我沒錢。李皎眼一瞪,說大操大辦根本是貪官污吏環環盤剝中飽私囊給世人留下的錯誤印象。過個生日哪需要那麼多錢,你給我圈塊地出來就行了! 這事夏夷則就當了甩手掌櫃。他料想的不過是生日前夜登高一呼:全國放假三天!聽下面歡聲雷動,自己任務也就完成了。所以眼下,他對於禮部連掛的燈籠樣式都要讓自己過目,感到非常困惑。 我對叔叔的辦事能力是非常放心的……夏夷則委婉地表示。 我知道,我只是來走個過場,免得朝中有人說臣乾綱獨斷。甯王沉穩大氣地喝茶,又說如果沒什麼問題,那我就按計劃實施了。接下來我會很忙,大概不能常有時間入宮伴駕,陛下不要太想我。 夏夷則應答如流,說朕一定保重龍體,不會因為思念叔叔而積憂成疾。 樂無異在一邊大開眼界。覺得夏夷則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至於不問時事的李皎為何會為今上所用,兩人還走得這麼近,其中奧妙也一言難盡。總體而言,李焱登基,身後良臣結隊麾下猛將如雲,獨獨缺少了這麼個精通吃喝玩樂的人才。李皎這缺填得天衣無縫,真乃時勢造英雄。 甯王與帝坐面議事,從容賜茶而退。夏夷則剛轉過身來,餘長青又適時湊上前,說軍機大臣們都已齊聚飛龍院,請聖上移駕。 樂無異慶災樂禍地說陛下快去,國事要緊,這裡草民一個人頂著就行了! —-- 夏夷則走後,樂無異也沒能按自己思路解開殘局。他左右擺弄許久,始終不得要領。日光漸熾,照得他心煩意亂,最後不負責任地推了棋盤,悻悻然跨進內殿,在廊下逗弄一隻會說話的鸚鵡。 那鸚鵡會說好些吉祥祝語,馬屁拍得溜溜的。樂無異玩得入迷,平平仄仄地教那鳥叫李焱的表字。夷則夷則夷則……並開始構想夏夷則聽到後五彩斑斕的表情。 宮女捧著個琉璃盞過來,裡面冰塊鎮著杏桃水梨之類。偃師「授課」辛勞正感口渴,撈了個梨就啃。那果肉甘甜多汁,涼意泌肺,樂無異禁不住低頭連咬好幾口,把嘴巴塞得滿滿。 身後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隨著羅帷被揭起,幽香襲入鼻端。憑男性本能,此時不用回頭,就能腦補出許多美好錯誤的開端……果然那認錯人的美人開口說話了。 「三哥!」 樂無異嚇得連忙回頭。 李鈺被雷劈中的焦黑程度不亞于偃師。 小郡主已經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美女。依然胡服赭頰,豔光逼人。可那無濟於事,在偃師眼中,她的美麗和她的實際殺傷力基本成正比。 李鈺杏眼圓瞪。眼前的人讓她有種「這麼晚才起床為什麼還是感覺沒睡醒」的明滅不真。 「是你?」 樂無異鼓著腮幫子,半晌吧唧吧唧咬碎果肉艱難地吞下去。他拍了拍胸口,橫著脖子回答:「是我。」 李鈺向來記仇,這時上下打量他,果其不然面露嫌棄。她背著手,在偃師身周來回轉悠,最後眉梢一挑,吟吟笑問:「竟然還能在這兒幸遇,想必樂大偃師也飛黃騰達了吧?敢問官至幾品啊?」 樂無異冷哼一聲,說瞧我這人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李鈺驕氣地撇撇嘴,那你還不給本郡主見禮? 樂無異半天也想不出什麼很好的反擊姿勢。真是萬惡的階級劃分與門第偏見。但高手過招,重在氣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氣場潰散。偃師異軍突起,乾脆一屁股坐在李鈺面前,自己給自己斟茶。 「現在倒有點皇親國戚的派頭。」他說,「想當年你橫行鄉間欺男霸女,一刀砍壞我阿阮妹妹的人偶,你可知那人偶是……」 李鈺突然盯著他,嘴裡喃喃自語:「名字……叫阿阮嗎?」 「……」樂無異手裡的茶水一直倒出杯外,淅淅瀝瀝淌了一桌。這反應速度之快和關注重點之錯,他服了。 —-- 何德何能,還要與這個人同桌吃飯! 樂無異和李鈺四目相交,天雷地火中心心相印。賜飯的夏夷則置若罔聞。他這幾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就這點小場面,開個先天養命陣就捱過去了。 同桌的還有甯王李皎。他言稱本王事務繁忙,結果在禁苑的牡丹台流連到午時不說,還要順便蹭皇帝一頓飯。 不過他現在很慶倖自己能留下來吃這頓飯。這頓飯意義重大,搞不好就讓他的政治生涯得到了昇華。都說甯王沒有政治敏感度不是成大事的料,殊不知他正是因為此類才華氾濫成災,才更需要韜匱藏珠模糊視聽。 李鈺他知根知底按下不提,樂無異的確畫風清奇不同而語。他在賞花作詩時已經讓屬下搞到對方第一手資料。覺得真是百轉千回欲語還休。李皎情報有限不免決難,考慮到李鈺和樂無異的先後順序,他不知眼前皇帝這情況,是竹馬戰天降呢,還是天降戰竹馬。 午飯採取合食制,珍饈佳餚盛在金銀器皿中,在座無不沾親帶故,遠遠投射出花團錦簇其樂融融的假像。 天子給偃師夾菜:「這道蟹肉雙筍絲,你上次來試過,讚不絕口。今天還是同個廚子,你嘗嘗?」 李皎覺得皇帝這話信息量很大,連忙默記下來。對面夏夷則又給自己夾菜,他一邊消化信息量一邊接過謝恩。 李鈺不依道:「我也要!」 夏夷則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吃螃蟹尤其是海產嗎?」 李皎忍不住插嘴:「她成天在大明宮橫著走,當然不吃螃蟹啦。」 鑒於李皎怎麼也算長輩,郡主在夏夷則面前不敢放肆,只橫了對方一眼洩憤。然後又說,不吃海產,但可以給我夾其他菜啊! 夏夷則想想是這個道理,於是夾了一筷子青菜到郡主碗裡。映得李鈺臉色和菜色一般翠綠。 天子語氣威嚴和藹:「我知道你不愛吃,但不能挑食。」 李鈺扒著碗,愁眉苦臉悔不當初。旁邊李皎笑成了內傷。 大概青菜對郡主的殺傷力非常大,接下來的時間她不敢造次默默咀嚼,力求完成皇帝指派的任務。其餘三個男人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李皎劍走偏鋒禪精竭慮地套樂無異的話,對面夏夷則焉能不知他秉性?聰明專生是非,美人從來禍水。李皎兩者兼備威力無邊。因此夏夷則站在圈外控場,發現苗頭不對當即釜底抽薪臨陣換將。他是國君,李皎許可權不夠,縱有通天之能,也只能眼睜睜錯失良機。 李鈺對男人們的勾心鬥角沒什麼興趣,她好不容易戰翻半碗青菜,用一把驪珠甜潤的聲線,天外飛仙地打斷時局。 「三哥,午後陪我去馬球場玩麼?」 李皎反應比夏夷則還快,他馬上說:「我去。」 郡主還沒鼓眼,對面樂無異吞下碗裡的湯羹,慢條斯理地說:「我也去。」 「你去做什麼?」李鈺終於按捺不住:「又不曾邀請你。」 「當年在建寧王府,郡主誇耀自己的球技,分明就有邀戰之意。如今我騎術精進,實力大增,方敢應佳人之約。」 「胡說,本郡主可不記得有這事!」 樂無異哼哼地在座位上抖動了兩下,從身後摸出一隻絹蝴蝶,拍在案上。 那偃甲裡清晰地流淌出李鈺的嬌聲曼語。 「我本來就彈得不大好,但我馬球打得可好。你會打馬球嗎?」 「這麼高貴的運動我當真不會。」 「連馬球都不會打,妄稱丈夫。等天氣暖和點,我來教你。」 夏夷則面色複雜地看 著那偃甲。李皎崇拜地看著那偃甲。李鈺則是看著那偃甲目瞪口呆。 為了挽回在郡主心中偉岸的大丈夫形象,我可是經受住了老哥的魔鬼訓練。 「所以說——」樂無異一抹嘴:「請郡主賜教?」 李鈺狠狠地瞪回去。彼此劍拔弩張,噴湧出無限肅殺之氣。夏夷則夾在中間,覺得自己的意見大概已經不重要了。 寂如在一棵李樹下坐化。
五月的李樹掛了滿枝青果,李又為本朝天姓,可謂有因有果。 對這高僧而言,真是警醒世人的好去處。慈恩寺的沙彌們圍樹跪了一地,雙手合十,脖子橫得筆直,正襯身後兵甲手中寒刃。 僧人們跪著,皆視死如見菩提真身。那種虔誠,忍默,乃至麻木不仁,仿佛冥冥艮古中而來的神佛之力,瞬間壓住現場殺戈。 武若蘭淒厲的笑聲劃破慈恩寺高閣晴雲。 武灼衣,你逼死你叔爺爺的手段,和當年皇帝逼死你父親可謂如出一轍! 「李焱封你忠王,你還真不負聖恩大義滅親。從你含恨而終的祖父到你冤死的父親,這麼多血債都洗不亮你的瞎眼嗎?李家歷來薄待功臣,殘害忠良是為平常。當年李焱無人可用,自然對你掏心掏肺,一旦他穩坐龍椅,豈會讓兵權旁落。」 「你自以為是千里馬,在李焱眼裡,卻不過是卸了磨就能殺的一頭驢!」 武若蘭眼中的怨毒淩亂起來,灼衣灼衣,你怎麼不懂呢。我與你四叔全心栽培你們兄妹,是希望你們洗刷武氏兩代屈辱,光復門楣,不是讓你們都去給人當踏腳石啊! 武灼衣臉色鐵青。樹下坐著叔祖父的屍體,面前是視為親母的姑姑,禪房裡還押著父親的弟弟——他身有殘疾,卻胸懷經世之才的叔父武穆之。 血緣的力量太可怕了。武灼衣一生磊落,也在這樣的煎熬中恍惚起來。忠奸是非在沒受到考驗前自是錚亮的豐碑,但任誰也沒教過他忠義該如何在骨血相殘中自傲自持。 掌心濕冷的液體浸入兵器莖緱,從刃口往下滴落,然則那又不是血。武灼衣覺得,點滴絞幹的,應是自己的某種信仰與熱忱。 武若蘭看他面如死灰,胸腔中膿血都在絲絲化煙。 「真是傻孩子……」她咬牙笑道。武家人丁凋零,三代十一口皆賠付于李朝江山。或為他們戰死,或被他們殺死。武若蘭為撫養武灼衣兄妹,立誓終身不嫁。 「那本來就是李家欠我們的,姑姑去取,到底有什麼不對?李焱不費自己一兵一卒,甚至不用擔屠戮功臣的惡名,就將我武家滿門盡誅。用心險惡猶在其父之上,你卻還傻傻地以為,得遇明主?」 她自知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更加孤注一擲地將仇恨的種子撒滿足底。哪怕有一顆抽枝發芽,結出血色的花,都能慰她於無間地獄。 「灼衣,你要記住,姑姑不是敗于李焱之手。」她指著武灼衣眉心,巧舌如簧:「是因為你——因為這是武家家主的決策。姑姑作為武家人,奉命而行,九死無悔。」 「姑姑先走一步。想今上仁德,不會讓我們骨肉分離太久。」 —-- 「若蘭去了?」 「咬舌自盡。」 禪房中逆光的形影盤腿而坐,初夏暖風熏人,灌進他袍袖裡卻獵獵作響,好像撐起那衣料的是一捆柴火。 武穆之點點頭:「那也該輪到我了。」 武灼衣冷冷道:「侄兒配劍可借叔父一用。」 「我們都便宜死了,你拿什麼給皇帝交差?李焱是個明事理的人,但他畢竟是天子,不讓他消這口惡氣,遲早還是要撒回你們兄妹頭上。」 相對武若蘭,武穆之淡定得像個局外人。他給侄兒點撥迷津。這讓武灼衣想起七歲時,叔父在自己面前攤開的第一本兵書上,以新墨圈出「上兵伐謀」四字。 武灼衣想著,倒吸一口涼氣:「侄兒有一事不明。」 「說。」 「若蘭姑姑與父親關係親厚,時至今日,她或許真有憤恨難消之情。但侄兒卻不覺叔父有不平之意。」 「再者,你們目的若是把持朝堂,甚至是……讓這天下易主,那當年叔父為何鼓動我與姑姑扶持三皇子?你明明知道,先帝三子中,唯今上有君才,不可能聽憑擺佈。」 武灼衣閉眼:「叔父,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武家馬上取功名,以拒寇平匪馬革裹屍為榮。我一個殘廢在這家中,與活死人無二。」武穆之拍了拍自己的廢腿:「我們兄弟四人,大哥三哥戰死沙場,你父親性格剛強暴烈,難勝家主之位。但只因為我是個瘸子,你們的祖父護國公,寧願賭滿門殺身的禍害,也不肯丟這老臉。」 武穆之語調緩慢平和,仿佛那仍是與己無關的陳年舊談。 「時間久了,這武家家主的位置,和皇帝的龍椅一併,也不是那麼有意思的東西了。我只是想試試,看我這具行屍走肉,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能把這長安城的天掀得有多高。」 「既是以江山為擂,那得棋逢對手才夠看。李焱才高勢孤,先與其謀,事半功倍;後與其鬥,其樂無窮。」 光照不曾轉向,但武穆之的臉卻變得異常清晰。瘦削青白的臉孔上,鑲有一雙冰冷無情的細長眼眸。那奇異的光彩仍環繞在他周圍,一直透進他的骨髓深處。與之相對的,是武灼衣二十七年來,血肉模糊的敬仰與幾近虛妄的志氣。 武灼衣怒極反笑:「叔父志比天高,何須掀天。你與今上棋逢對手,不惜將滿門血親盡做棄子,去賭那意氣之爭。簡直……喪心病狂!」 「意氣之爭?」武穆之玩味地說:「或許把你雙腿砍去,讓你再也不能騎馬陷陣,你方能明白何為意氣之爭。」 武灼衣還想爭辯,武穆之卻意興索然地搖了搖頭。 「這天下我武家不爭,自有其他人去爭。我既爭敗了,當心服口服。至於你和濯裳,我可沒有對二哥的子息寄予什麼厚望。在李焱治下,你們能活得無疾而終,就算是鬥贏他了。」 迎著武灼衣終於迸出仇恨的目光,武穆之冷冷一哂。 「李焱對你們兄妹還不錯。若蘭生前最愛美,你們設法給她求個全屍,權當償還她的養育之恩。」 —-- 楚王奪嫡,武家居功甚偉。不僅擁戴有功,更兼勤王美名。 事成後李焱慷慨地展示了他為人君的恩義。彼時江陵兵精,甲於天下。武灼衣異姓封王,為時所重。同年其妹武濯裳選侍入宮,居四妃之首。第二年武貴妃誕下龍鳳雙子,帝再加武家食邑千戶,一時武氏兄妹風頭之勁,並世無倆。 天子腳下,沒有什麼比雲泥之別的跌宕劇情更讓長安人津津樂道。忠武王府門可羅雀,慈恩寺外兵戈森嚴,茶館酒肆間風雲幻變。時人看沉浮,閒人看稀奇。言有鞭辟入裡,路有竊喜之心。樂無異領著弟弟在街邊買了支糖葫蘆,小販身後站著兩書生,引經據典地又給他複習了一遍武家謀發的全流程。 樂小咩一手擎著糖葫蘆,一手牽著老哥衣袖,心不在焉地被拽著往前走。天氣暖和,糖漿都有些融化了,樂小咩吃得嘖嘖有聲。樂無異突然止步,身後樂小咩措手不及,糖果子戳歪糊了滿臉。 行人和沿途叫賣的商販們連滾帶爬,給徐徐駛來的車隊讓出通道。沉重的木輪輾落深深的轍痕,押斬武穆之的囚車經過面前時,人們的議論聲詭秘地壓低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吹出尖利的哨聲,像索命的小鬼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地揩油。 「哥哥,那是什麼,那個人為什麼被裝在籠子裡?」 樂無異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彎腰把弟弟抱起來,排開人群往外走。 到了僻靜處,再把弟弟放下,哥兒倆牽著手,繼續繞道而行。 「哥哥給你做的竹馬喜歡嗎?」 「喜歡。小虎小玉他們都沒見過能自己跑的竹馬。我說,這是我的偃師哥哥給我做的。小虎還問我,偃師是什麼?」 「那你怎麼回答?」 「木匠裡的神仙。」 「……」似乎也微妙地扣題了。 「下次回來,小咩大概有這麼高了。」樂無異在弟弟頭頂比劃了一下:「可以騎小馬駒了。西域的桃花馬可漂亮了,小咩想要一匹真正的馬嗎?」 「小咩想要一隻饞雞。」 「……為什麼?」 「小虎他們不信我坐著這麼大的鳥回家。」樂小咩做了個鯤鵬展翼的姿勢,雖然看起來更像小雞啄米。 這可難倒哥哥了。樂無異說,鯤鵬太難得了,你換個別的行麼? 「那,要個小妹妹行嗎?」 樂無異蹲下身,和弟弟保持視線平行。 「小咩,這話可不能在娘親面前說。」樂無異板臉叮囑:「娘親會傷心的。娘親也想生小妹妹,可她身體不好。難道你為了要小妹妹,就不管娘親了嗎?」 樂小咩奶聲奶氣地回答:「我沒要娘娘生小妹妹。娘娘說,哥哥如果娶媳婦,就能生小妹妹了。」 「……」樂無異爆了他一栗子:「你傻啊,你哥我就算有了女兒,論輩分也不是你妹妹好麼。」 「我不管,比我小的,都是小妹妹。」 兩個人一路胡攪蠻纏,不知覺間已經走到昔日定國公府前。這宅子是御賜的,天家不開口,也無人敢動。牆脈蔓草叢生,朱門漆色已舊。門前停著一輛青布簾的馬車,這車雖樸素,拉車的馬卻毛骨純正,神駿非凡。 趕車的人乍一看比樂無異還白淨,偃師笑著對他說聲「久等了」,便挑起簾子往車裡鑽。上了車後又去拉樂小咩,趕車人殷勤地在下面托了孩子一把。 樂無異在車裡把弟弟圈在懷中。車身巍巍顫顫地一路顛簸而去。 「我們要去哪裡?」 「去拜訪哥哥的一位朋友。」 「是去哥哥朋友家做客嗎?」 「是呀。」 「哥哥朋友家好玩嗎?」 「應該好玩吧。他們說那兒什麼都有。」 「也有小妹妹嗎?」 「……」饒命,這孩子的執著到底像誰啊? —-- 傅清嬌當年口口聲聲要生女兒,說受夠了樂無異的熊,如果自己生一定要生個貼心小棉襖。結果事與願違,傅清嬌捨命生下的,還是個潛力無窮的現世報。 樂家一舉得男,無異卻暗中松了口氣。即便他與養父母親密無間,卻也架不住兩頭牽掛。這時樂家夫婦若有一個親生的孩子承歡膝下,多少能減輕偃師心中的愧疚。 還有傳承香火問題。樂紹成為人豁達,此事在愛妻愛子面前絕口不提。但樂無異傅清嬌作為樂家子媳,不可能沒有絲毫觸動。 腳下回廊曲折蜿蜒,兩旁假山如列繡屏,澗水潺潺聲異常幽靜。昔日楚王府總管余長青在前方帶路,不時拂起廊中裝飾的紗紈,便於兩人穿行。 樂小咩初次到這麼大的房子裡做客。他一面捏緊兄長的手,一面左顧右盼。 「這邊請,陛下久候多時了。」 李焱站在藤花花架下,頭頂紫蕙如瀑雲。五月荼藤花勢盛大,可謂感天動地。他察覺身後有動靜,便側首相望。 樂小咩牽在兄長身側,只微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看。孩童初發之心,似乎對那種美麗與威嚴,有著更為純粹的感觀。 樂無異抓抓頭,正在煩惱開場白。瞄到旁側垂首侍立的餘長青,想起剛才他說天子久候,瞬間福至心靈。 「讓你久等啦。」 時隔三年,他終於又回到這人面前。李焱微微一笑,他自己都覺那個笑容溫暖和致。內心有什麼東西鬆動了。而他幾乎無暇掙扎。逝水年華在晴空下流離蜿蜒,浸沒彼此的時間。天子稍加垂目,就能看到水面映照出夏夷則的光影。 只要能等到,就不算久。 夏夷則轉眼去看樂無異身側的孩子。偃師在弟弟頭上拍了一把。 「去,給陛下磕頭。」 樂小咩二話不說,跑到夏夷則面前,筆挺挺地跪下,一邊磕一邊三呼萬歲。足見家風嚴謹,嘴巴甜脆。 夏夷則笑著把孩子扶起來,就近端詳。他說這孩子寬額方頤濃眉大眼,頗有乃父遺風。一看就是精忠報國的好苗子。 而我就是不學無術色迷心竅死到臨頭猶不知的蠢蛋?樂無異問。 「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雖然嘴上沒直說,但夏夷則分明一臉「你怎麼不記記我的好」的認真。 樂無異撇嘴,聽夏夷則又問:「定國公夫婦也在長安城中?」 「爹娘和我一起回的長安。他們忙著拜訪親友。」無異指著弟弟:「這孩子死活黏著我,不肯隨爹娘同行。我沒轍,只能把他一起帶來了。」 夏夷則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樂無異中氣十足地回答,樂小咩。 「……」想到「禪機」前車之鑒,天子還特意重點詢問是哪個小,哪個咩。 樂無異回答,小不點的小,羊咩咩的咩。見夏夷則臉色哽咽,偃師連忙解釋這是小名。他娘在天玄教待產,支開窗戶看到外面幾隻山羊在咩咩叫地啃草。看著看著就胎動了。所以給取了這麼個乳名。 至於孩子正式的名字,樂無異表示還沒取好。他和樂紹成的提案加起來有幾十個,傅清嬌挑花了眼,左右難決中居然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樂無異說,要不你給取一個。想天子賜名,我爹娘肯定不會有意見。萬一這乳名再順溜地叫上幾年,最後既成事實——待我小弟高中魁元,金榜上題著「樂小咩」三個字,還不要被你笑上十年份。 「你怎麼知人一定讀書考功名?說不定令弟有習武拜將之志。」 樂無異眼一翻,說那更糟糕了好麼!陣前單挑,來將通報姓名。你覺得樂小咩這個名字是不是很有懾敵的笑果? 旁邊餘長青的肩膀都抖了幾下。 夏夷則憋住笑。言稱既然事關國體,那自己得慎重地取這個名字。 「定國公夫人身體可有起色?」 夏夷則這麼問,樂無異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夏夷則說要不請傅清嬌入宮,讓太醫所延診。無異歎了口氣,說娘親這病是天玄教專業範疇,普通名醫恐怕束手無策。 傅清嬌嫁給樂紹成時正值玉貌綺年,樂紹成也並非垂垂老翁。然兩人近二十年無子,這其中必有隱情。 傅清嬌是天玄教教徒,自幼修習教中秘術。無怪當年她年紀輕輕,卻實力強橫。但這秘術卻對女子生育有礙。夫妻倆執拗了二十年,她最終還是瞞著丈夫,硬散去全身功力,只求能為心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 此舉大傷經脈,加上傅清嬌強行受孕,這孩子生得破釜沉舟。最後雖有幸母子平安,但傅清嬌的病根也落下了。 這事夏夷則斷斷續續聽樂無異說過。但還是首次聽到完整的前因後果。他很容易就聯想起母妃紅珊。知君情深不易,故捨命相奔。或許紅珊有與傅清嬌一樣的決然深情,卻沒有她遇人的運氣。 這其中也有男方身份的客觀限制。 套出夏夷則心中感慨後,樂無異這麼寬慰他。 似乎有皇帝這個身份做幌子,樂兄就很容易原諒許多事。 「這不叫原諒,這叫體諒。」樂無異給他糾正。並說正因為是你在這個位置上,我才有機會體諒。何況能理解卻不能原諒的事,的確也因人而異。 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樂小咩在旁邊熬不住了。夏夷則便讓餘長青牽了孩子去內宮,由乳娘帶著,陪小公主玩耍。一聽真有小妹妹,樂小咩可激動了,當即拋下老哥跟人走。樂無異看著他背影憂心忡忡,說這麼長歪了會不會成為採花大盜。 再過半個時辰,夏夷則要前往延英殿議政,讓樂無異自便。偃師吞了一口茶,連聲說你忙你忙,看看太陽都要落山了,我也要帶小咩回去了。 隨後他補充了一句:「過幾天再來看你。」 夏夷則想了想問:「樂兄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 「西域今年算是風調雨順,而且距最乾旱的季節還有兩月。」樂無異說如無意外,能待到他老哥寄信來說缺水之前。 「那你明天就來。」 「啊,有什麼事嗎?」 「我要離宮,前往禁苑避暑。明天就動身。」 築于長安西北部的禁苑,是最宏美的皇家苑囿。北枕渭水地高風爽,為歷代帝王夏天時的最愛。有的皇帝去得太頻繁被諫臣批鬥,但李焱即位三年,卻還是第一次說怕熱要去避暑。 他對樂無異說,你也一起來。 樂無異看著他:「這是命令,還是好意邀請?」 夏夷則說,是命令。 樂無異拍桌而起,寧死不屈地看著對方。 那就只能去了。他肅然道。 那時阿阮還沒入夥,三人中明明禮義廉恥如夏夷則孝悌忠信如聞人羽,但不知為何,謝衣前腳才出門,三人後腳便紮堆地成就了熊孩子的傳說。隨便動人東西,隨便拆人東西,隨便掉進異次元空間出不來巴巴等謝衣來救,更別說隨隨便便就解人封印——萬一岩心玉訣所困者是沈夜級人物,三人即能直接達成熊孩子之王成就。
桃源仙居圖很快就成為了四個年輕人為之沉迷的玩具。一路高山流水,各式各樣的世外桃源見多了,卻沒見過世外桃源還能隨身帶著走的。實用性娛樂性兼備,藝術價值和經濟價值不可估量。如樂無異所言,一卷在手,天下我有;收好這幅畫,刷遍寰宇都不怕。 他們被淹沒在靈山秀水中,抬首滿目錦繡,真正不在人間。因此幾個年輕人很樂衷改造這裡,有人味的東西多一些,再多一些,樂此不疲地在畫裡圈那點兒存在感。 直到現在,他們還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拿走。聞人的紅頭繩閒置在妝奩上,阿阮收集的寶物廢物堆了滿屋。樂無異就別提了。夏夷則一路走來,所見不忍直視的物件不要太多…… 夏夷則施施然走進院子裡。 沒有月亮。滿天星斗,如萬千繁弦。華美的屋宇次第起伏,燈火通明。但這只是假像。除卻夏夷則,星空之下,了無旁人。 樂無異身為未來的一代偃師觸類旁通,小到釵環簪珥大到亭臺樓閣都一手包辦。他為大家繪製的房舍圖紙中,本來獨具匠心地設計了房屋的移動功能,但卻遭到除阿阮以外其餘兩人的堅決反對:好端端的房子下面長出四條腿,實在太像王八。 他想起這些往事,就不禁面露微笑。耳邊湧動著蟲鳴聲,以及瓦當下的陣陣銅鈴脆響。對自己來說,與這裡有關的一切記憶都太過美滿,致使他在日後遙遙迢遞的生命中,再也無處可尋。 沉浸在感傷中的夏夷則,在一隻小猴子蹦蹦跳跳走過身邊時,伸腳絆倒了它。 「吱……?」 「抱歉,我只是想把你攔下來。」 臉砸進地裡的靈猴翻身蹦起。 「有什麼事……咦,你很眼熟啊!」 「我是夏夷則。」 「那個只會做涼拌菜,捉條魚凍住整片湖,被用來當冰窖使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夏夷則曲起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我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如果桃源仙居圖有所損壞,該如何修復?」 「我哪知道,我雖在畫裡,但不是一直都在畫裡。」 「此話怎講?」 「我們叫輩輩猴,聽這名字就知道會更新換代嘛!」它吱吱地手舞足蹈:「修煉圓滿的前輩們脫出畫外,名列仙班,然後畫裡會產生新的小猴子……說起來,你們幾個人是拆夥了嗎?好久都沒來分配工作了。我們無事可做,那經驗條是一點都沒漲!」 那個禮數最多的夏夷則,眼下居然一點愧疚都沒。他完全忽視了小猴子的抱怨和需求,只是托著下巴思索自己的問題。 輩輩猴在他腳邊打轉。 「你怎麼穿得很以前不大一樣啊?」 「而且你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 得意忘形的小猴子朝他身上蹦去,夏夷則伸手就將其彈落。 「別胡鬧,想挨雲龍擊嗎?」 靈猴再度門面砸地,眼冒金星。 —-- 「什麼?月亮不見了?你不說我倆還真沒發現。」 「不見就不見了,晚上走路摔不死就行。」 「胡說八道!月亮不見了是多大的事兒你造嗎?喝酒沒藉口了,作詩沒靈感了,告白沒道具了……即使太陽還在,人生也同樣陷入一片黑暗!」 「抱歉打斷下。」夏夷則硬著頭皮:「你們知道桃源仙居圖的來歷嗎?或者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在圖中造化?」 負責尋寶的兩隻輩輩猴,據說是畫卷中資質最老的。因為可以奉命外出公費旅遊,所以不急著飛升。 「嗚啊,不就一幅畫麼?月亮神馬的你自己畫個上去不就行了。」 「乾脆多畫幾個備用。中秋時賞起來也熱鬧。」 「……」 夏夷則強迫症般想像了幾個月亮在空中並列的情形。轉念再想這麼淺顯的道理還需要你們來提醒嗎? 因為普通筆墨根本畫不上去。 他又別出心裁,在墨汁中調入了七靈砂作為靈引,仍是徒勞而返。 「你有沒覺得,他和以前不大一樣?」 「早就想說了好麼,他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 夏夷則聽到這樣的對話,默不作聲地轉身就走。 按阿阮的說法,百年前真正的謝衣和她是經常來畫中的。每隔幾個月,兩人都要畫裡畫外折騰一番。指揮猴子們在春界中築起樓閣,在冬域裡鑿槽引流,形成湯池。畫中景深,地域開闊,為省腳力謝衣還設置了法陣方便地域轉換。連樂無異這樣的資深宅都覺得這些生活配套設施宅出了一個境界。 大家縱情玩賞,卻從來沒想過這世外桃源的成因。當然也沒想過它畢竟是一紙書畫,倘若外在保存不當,內裡的世界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沿著湖堤北行,湖心翠色的亭子仿荷葉所築,飛簷翹角下懸著蕊紅的紗燈,好像匿于荷田中的蓮苞,很有意趣。那是他們邂逅阿阮的地方。 夏夷則立于湖邊遠眺,風中露中,岸邊楊柳依依,天上星河如練。此情此地,抬頭卻看不到月亮。就好比在長滿辣椒的田裡發現錯種了一棵白菜,真正生無可戀。 夏夷則歎了口氣,抱起胳膊,繼續全面調用自己的雄才偉略。 以靈力造出化境雖是高深門道,但也不算逆天的本領。某種程度上,太華山秘境也算桃源仙居圖同宗。但桃源仙居圖最奇特之處是無需額外的靈力加持,卻能長久支撐偌大的山水。 思來想去,關鍵恐怕還是製圖的器具。夏夷則清楚其中道理:他無法在紙上落墨,是因為他的修為遠在繪圖者之下,桃源仙居圖不睬他。 看看,哪怕有一天他真的揮劍成河呼風喚雨,樂無異的事也永遠能是個事。 夏夷則在冥思苦想中察覺到腳邊有東西窸窸窣窣的。他不認為桃源仙居裡能出什麼意外,就順勢瞄了一眼。 「……」 還好夏夷則只是有點強迫症,沒有密集恐懼症。否則眼前輩輩猴們攢動的畫面,足以讓他炸毛。 這什麼情況?他還忒沒骨氣地小退了半步。小猴子們吱吱叫著,憨態可掬地直立站起,眼神無辜。但世間大部分東西多了都是氾濫成災,無論好歹。 —-- 大明宮東內。 紗衣長襦的妙齡宮女們梳著重螺髻,她們振衣肅容香風微送,端著各色器皿,裙幅婆娑魚貫前行,如蓮花般不枝不蔓的身影次第消失在雕樑畫棟的宮闈後。 內侍省少監餘長青跟在這列隊伍的末側,宮女們進了紫宸殿就分次忙碌起來,侍弄鮮花,替換果品。餘長青逕自前往內殿,在逶地的帳幔前遲疑了半會,還是伸手撩起。今上不能算是在宮裡長大的,和誰都談不上親厚,但李焱那個名字在王城中塵埃落定的伊始,餘長青就為他所用。李焱封王,他是府中管事;李焱稱帝,他是御前近侍,自然別有情分。 皇帝更了衣,頭髮卻還未梳,也沒辦法梳,帶著顯而易見的濕氣,從肩頭披拂下來。他身後立著蒸香的獸鼎,還有兩個宮女手捧熏爐,左右侍奉,加速皇帝頭髮的烘乾。 余長青三步並作兩步,行至近前,磕頭後又急忙抬起,端詳天子臉色。 「陛下您這是……」 這是掉進了哪個池塘啊? 姑且不論這位是怎麼落水的,大明宮各處根本沒人見著皇帝落水了。天子渾身濕漉漉地憑空出現在內宮,對目瞪口呆的宮人們說:替朕更衣。 皇帝並不答話,餘長青轉向厲聲斥責那些當值的近侍,幾個小黃門瑟瑟地跪了一地。 「這並非他們的過失。那是……」 余長青豎起耳朵等皇帝說出個分曉,但對方卻一路沉吟下去。 這要怎麼說?夏夷則內心也十分煩惱。他在一副畫裡被一群猴子擠到湖裡去了。 夏夷則手裡把玩著一枚翠色的系璧,那是他多年隨身之物。更衣時解下來,還未重新戴回。 「長青。」天子換了副口氣,明擺著這事要不了了之。 「老奴在。」 「你替朕去準備幾樣東西。」 紫髯碧眼的胡商為天朝皇帝帶來了狼王安尼瓦爾的禮物。華麗的獵豹皮,碧透的水象牙,龍眼大小的寶珠在沉鐵木箱子裡堆成小山,映得殿前寶光流彩。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香料,鑲嵌紅綠寶石的彎刀,以及置放在絲緞上成套的夜光常滿杯。 使節極富表演人格,聲情並茂地表示他還有件壓軸的稀世珍寶要呈獻。堆在天子腳下的這些財富,加起來都不及它萬一。 殿上諸人都引頸盼顧,但皇帝卻沒有當眾展示匣子裡的寶物。因為他只用看外觀制式,就知道那卷軸是桃源仙居圖。 他暫時不清楚樂無異的意圖。但卷軸外扣著六子連環鎖,這鎖不是一般人解得開的,而樂無異正好在靜水湖中教過自己解鎖順序。夏夷則翻來覆去地看那鎖,心裡驀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夜深人靜的宮闈,皇帝將侍者盡數遣走。無人知曉九天閶闔中的別有桃源。時隔多年,他再一次親手展開這幅畫,一如展開了那段回溯的時光。 畫中時辰與畫外不盡相同。夏夷則剛進去時正值黃昏,所以他怎麼也看不出問題所在。 樹葉金燦燦的,與天邊晚霞連成斑斕一片。灩灩咸風,塗在眉眼間都化不開。夏夷則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路阡陌縱橫,但都荒蕪了,上面長滿青翠的蔓草。 他想起昔年春種豆子夏種瓜的故事,覺得如果是自己,孤身一人大概也懶得打理這些。轉而又想聞人羽或許是個特例,她見此良田空付,怕是要馬上跳下去開天闢地。 樂無異的偃甲鳥從天邊慢悠悠地飛來,夏夷則伸出手,它溫順地停駐在天子掌心。 「……夷則,今年沒有辦法回來了。天縱黑雲,西域今冬必有苦寒。我得在大雪來臨前想出對策,不能讓牛羊活活凍死。」 「至於我所托之事,桃源仙居圖上的破損想必你也看到了。別問我是怎麼弄的,天意從來高難問。這一破不打緊,桃源仙居還能用,就是——」 「月亮不見了月亮不見了月亮不見了!重要的事說三遍。」 夏夷則:「……」 「我想了很久,終於頓悟破損的地方,正是畫中月亮所在。我實在沒轍了,要房子塌了我還能重建,月亮不見了我又不能貼張餅上去。」 「就這事我給團子他們寫信,但偃甲鳥卻遲遲未能回返。我身邊能解決這種事情的,也就只剩你了。我設法讓商隊將畫軸給你帶去。不好意思謊稱是貢品,因為這樣可以省去很多盤查的麻煩,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陛下琴棋雙絕,雅擅詩書,這點小事一定手到擒來。靜盼佳音。」 夏夷則:「……」 —-- 車輪轔轔,在銀燈紫陌的夾城城道上碾過,從東內駛往外廷。 晚雲壓在太極殿上,仿佛靜止的漩渦;建築背光處龐大的蒼青色陰影,足以填滿眼底。先帝利求活得浩然正氣,他認為東內大明宮過於靡麗,天子久居必失其銳。所以他起居於外朝太極宮,聽政於兩儀殿,只把妃嬪們隨意撒落在東邊的後苑,並禁閉宮門。 李焱繼位後,東內為新君空出了大片的宮宇。他毫不猶豫地避開先帝的生活重心,修繕遷居大明宮。整個宮城政治與繁榮的中心,瞬息東移,就好比破曉時升起在東方的金星。 刻意掩飾身份的馬車駛向安福門。那是夏夷則為親王時,從王府進入禁苑的必經之路。也是在這宮門前,司空尚書左僕射裴讓手持先帝敕令,稱白虹貫日,帝恐有宮門慘變,令三子李焱入宮護駕——這道至今也無法分辨真偽的聖旨,為夏夷則與他的部隊打開了通往權力中心的門禁。 他的時光在回溯。 黎陽公主精心謀劃,兩名皇子從皇帝最溺愛的李鈺嘴裡,「不經意」得到了父皇屬意對方的情報。這貌合神離的同盟頃刻瓦解,分而克之的時機終於來到。時年三月,李焱奉帝密詔即將入宮的消息傳到皇長子耳中,他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落地為王但有勇無謀。他罔顧幕僚們的勸阻,親自引兵奇襲楚王府。 楚王府,即前身的建甯王府高手雲集嚴陣以待。女眷均被遣散,壯年男丁們都手持兵刃,在王府主人許諾的重賞下勇不可擋。李焱將這牽制皇長子的戰場交與樂無異和聞人羽,自己從書房的密道中,按照偃師為他鋪設的方向,單槍匹馬走出王府,在輔興坊東門外與武灼衣及秦煬會合。 武灼衣問,殿下可是從淵底而來? 夏夷則想起那穿地而過的逼仄密道,不禁失笑。 龍潛淵底,以待其時。今騰飛在天,當昭我日月滌我乾坤。鄭王李楙以為楚王李焱正與皇長子纏鬥,當即謀發,兵逆安禮門。武灼衣說這戰場已為殿下辟好,眾望所歸師出有名;夏夷則答,我一定要贏,才不枉你們將所有可能載入春秋的污點都一一立案,百轉千回地搞出這場政變。 話說到這份上,何止肝膽相照。夏夷則極懂人心。因為他總有機會比常人見得更多。區別在於以前他充滿厭憎與畏懼,而如今毫不在意拿為己用。 鮮有人如他在出世與入世間都貫徹到底。他依然劍氣如冰,從玄冥玉虛中投擲而來,銳利地插入這人間權欲喧囂的宮禁。血花規律地濺開,真正兵不血刃。他把那些可證天道的清規戒律統統踏于馬下,他深明所有的契則想要生效,無非兩個道理:要麼人心彌堅,要麼擁有足夠強勢的背景。 他透過簾縫往外看,暮色四合下的玄武殿與玄武壇極盡莊嚴。當年他與李楙一個西縱,一個北來,恰好爭鋒於這擺奉道家始祖神位的祭壇。他如利刃般截住兄長的軍隊,不允許他捷足先登,去往皇帝病危的甘露殿。 更多的細節夏夷則已經懶得去憶起。這源于他對鄭王的厭惡。這種厭惡甚至讓他不想殺他,以免他又投胎到自己面前防不勝防。李楙持有皇帝密詔,黎陽公主卻與其女盜來兵符,禁軍分不出真偽,一時間原地不敢動彈,任憑他們兩軍相爭血流成河。 聞人羽由玄武門縱馬而入,帶來了皇長子斃于流矢的捷報。節節敗退的李楙翻身墜馬,與楚王敘手足之情,夏夷則居然力排眾議,沒有殺他。隨後楚王在部屬們全副武裝的簇擁下,進入病氣沉屙的甘露殿,一路無人敢擋。 夏夷則握著老人垂死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了讓位的詔書。寢殿中盡是波斯進貢的安息冰片,它們掩住皇帝病體的惡臭。都這樣了,那人還沒斷氣,竟像是專在等他。在夏夷則的記憶中,這也是他與父親最接近的一刻。 馬車停在輔興坊東門。這裡景色一成不變,那棵粗壯的梧桐樹新葉已發,真有幾分引鳳的偉岸。夏夷則於樹後下車,對駕車的人說:「兩個時辰後來接我。」 那人卻答:「余大人令屬下原地等候,直至主人歸來。」 夏夷則沒再強求,他拎著貌不驚人的長劍,身披霜色外衣,照例將玉璧綸於腰間,獨自步入裡坊。 —-- 三月的春風吹得複如當年多情。能開的花都開了,空氣中輪轉著水色的馨香。天幕透出暗紅的丹光,群星在東方影影綽綽。 這光色聲動與那年甘露殿前並無差別。戰場遠在北門,血氣和兵刃的腥濕在半路就被內苑的花香截斷。他捧著皇帝的詔書走出大殿,三軍披掛整齊,手持火把,見君大局已定,齊聲歡呼。手中焰光衝破沉沉黑暗,照躍殿宇。 夏夷則在夜間承命,仿佛帝星東升。玄武壇前的血污很快被刷洗乾淨,東西宮苑燈火長明徹夜未眠,慶祝新君的誕生。那人卻是最後一個到來,在承天門的門樓上找到自己。 樂無異不發一言,只走過來緊緊抱住了夏夷則。那是欣慰,還是訣別,夏夷則至今無法分辨。城頭落滿刀光劍影,城下庭燎煌煌,城外江山信美。他抱著他的臂彎非常有力,所有痛楚與喜悅都從那力道中迸發。 他空有無邊河山,卻換不回已失去的親人與愛人。他穿行於萬家燈火,如無數次的演練,徑直去往那最生僻昏暗的巷道,一如當年在承天門上從繁華到寂滅。 斑駁的城牆上盤踞著不曾點睛的龍,四周漆黑的樹影微有婆娑,自然而然烘托出詭譎的氣氛。夏夷則想這於神州中變幻不定的入口,昭示的無非是機緣。但它對某些實力雄厚者已經失去了本意。 或許他無法定義樂無異對自己的意義。縱然他百般願意回饋這樣的人心,卻始終給不了對方任何東西。在那人的願望中,摘星撈月,反倒凸顯平常,他貴為天子,卻沒有理由不親力親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我卻馬上要進入一個連我自己都無法管束的地方。我要記得我的名字叫夏夷則,是太華山門徒。擇路而行,目不斜視,想像自己還在逃亡,切勿節外生枝。 —-- 海市主人如果知曉人間帝王的心思,不知會不會受寵若驚? 公西先生見過太多壽與天齊的強橫之輩,他開的是黑市,結交的大多不是善茬。妖仙們的世界與人間互為鏡像。世有江湖,妖有海市,他是這裡的無冕之王,法外另起章程。像養蠱一樣,為邪魔鬼道圈出立足之地,反予太平盛世維繫了微妙的平衡。 所以這種交集太奇怪了。比皇帝會見魔教教主還要扯淡。 那人顯然不明白他給博賣行帶來了怎樣的災難。整個地基都在微微戰慄,從海底發出哀鳴。這與個人修為無關,是身份使然。 人君感五帝靈氣而生,不會有比這更中正威嚴的力量。相形下海市就像裝滿魍魎的匣子,被曝曬在烈日下化煙。 這轟鳴聲過了半晌才平穩下來,公西先生又以一把黑色長劍釘入廊前,就地加固封印,隨後親自迎出博賣行外。 夏夷則站在門前,守門的金磚及其鼠孫鼠輩們全縮在一邊。那人身後海天一色,卻不能奪其鋒芒。博賣行主人略看了會,再次確定不是自己錯覺,故而加倍陰沉著臉上前。 他身長玉立一揖到底:「我這九流之地,哪棲得下有鳳來儀。您可把我害慘了,想必海市中已成大亂。」 對方一語道破天機。這禮夏夷則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站在原地說自己一路避人耳目前來,情況應該還好。 公西先生瞄了金磚一眼,夏夷則連忙又說這次不關自己事,他真沒揍它。 「您若穿著天子的冕服前來,它們恐怕連頭都抬不起來。」 博賣行的主人還是流露出了「你居然毫無自知」的輕誚眼神。夏夷則這才意識到身份轉換後給自己在三界中帶來的影響。眼前滿地哆嗦的鼠妖和桃源仙居裡暴走的靈猴應是同理。說通俗些,妖怪怕他,仙靈稀罕他。 公西先生看著若有所思的天子,拿出速戰速決的氣勢。因為他的封印維持不了太久。 「帝君御駕親臨,有何指教,望明示。」 夏夷則回過神來,連忙先誠懇地表示自己不是來剿匪的。 「我有一位摯友,他偶得一卷乾坤封靈圖,視若珍寶,苦心經營多年。但不想還是在形外有所毀損。」夏夷則大致說明了下畫中出現的異象。他說他的朋友不是什麼修為高深的大妖或仙靈,這事真解決不了才來懇請自己。 「此圖乃上古仙卷,縱然是我,也無計可施。我知公西先生有一柄五色文昌筆,可於紙上生花,故前來相借。」 五色筆之說最早是從師尊清和處聽聞。以此筆作賦,文如泉湧;以此筆繪形,紙上生花。它原為道學宗師郭璞所有,這也算是他們同行中的名人。因此這可「畫生」的神筆,原本就是道家仙寶。清和苦尋多年,沒想到最後還是落入海市。 夏夷則的策略也很簡單:自己修為在桃源仙居圖原作者之下,無力回轉畫中乾坤。此間唯一可仰仗的外力,就是繪圖的工具。 「天子既開金口,這文昌筆當然得借。」海市主人冷冷道:「但陛下萬金之軀,居然為這點蠅頭小事以身犯險,置萬民社稷於何地?」 夏夷則當然知道此舉輕率妄為,但他沒想到還能被這開黑市犯盡各項天條的「賊寇」訓誡。一時間有點回不過味來。 轉念再想,又何必與這喜怒無常的化外之人多做糾纏。虛心聽取對方意見後,夏夷則說:「公西先生開這羅刹海市,所謂至情至性想必司空見慣。義有千里送鵝毛,情有捨命相奔。先生怎能以己度人,你口中無謂之舉,說不定正是我心中次重於社稷之事。」 公西先生說,你一個皇帝,有這麼個違和的朋友,不覺得奇怪嗎? 夏夷則答,先生奇怪的事還見少了嗎?你就當朕年輕氣盛,成心給你這博賣行的名頭再添一筆談資。 人妖殊途,公西先生與人間帝王更算是某種形式上的天敵。他容貌俊美,膚色森白,睜開的眼中如有磷火在燒。 「陛下言鬼魅,宛如生人。承友所托,不惜求助於妖邪。我希望多年以後,帝君還能記得今日心意,胸懷四海,平待眾生。」 —-- 公西先生引天子登榮膴之堂,藤花花妖從東西兩側穿堂而入,奉伺筆硯。夏夷則在綠沉漆的案前展開桃源仙居圖,海市主人不由得玩味問道:「陛下故友是偃師謝衣?」 「謝衣確是故人,但所托者並不是他。」 夏夷則執起文昌筆。五色文昌筆是一隻青鏤管筆。除了看起來比較華美,並無特異之處。夏夷則想,或許落于紙上方見其妙吧。 公西先生伸手虛攔了一下。 「文昌筆在落入我手之前,也曾數度易主。有些書生根本用不了,最後權當古董賣了,換些銀錢度日。有些人卻仰仗此筆,文藻日新畫物如生,從此名動天下。」 夏夷則問:「奧妙何在?」 「明月不妄映,蘭葩豈虛鮮。凡俗功利之輩,當然用不了這仙筆。此筆能畫生,也不過是執筆人精魂所致。文昌筆只是渡引的法器而已。」 「有大妖借我這筆繪製山河圖錄。畫到第五卷實在神倦,不得不暫停。妖用這筆損修行,人用這筆損陽壽。帝君三思而行。」 文昌筆歷代主人均不能長持此寶。通常功成名就後即在夢中被神人討回神筆。民間有語「夢筆生花」,指的就是這類逸聞。現在想來,應是上天恐他們不得善終而為。 須彌指間,一下湧出那麼多熟悉的人名與事名。夏夷則都有些恍惚。 他想這真如夢境般。君王的神識離了軀殼,從層層森嚴的宮禁中脫出,意有所指地來到這個異度世界。手裡握著一支神筆,以自己的魂靈為墨,為他的布衣之交在仙卷上畫出一輪明月。 煙絲繚繞,神思縹緲。他與樂無異,與阿阮他們的相遇,於自己既定的生涯而言,又何嘗不是一遭誤入桃源? 夏夷則說,只此分毫,應不礙事。 如無意外,他應該還能活個幾十年。而這幾十年間,又有多少光陰能為自己而活,能為那個人而活? 用這樣的方式,從自己的生命中分出一點點真意,如同當年意氣相托的生死。把這光輝交予那人手上,只給他一個人…… 明月不妄映。 有些東西並沒有如他所想的結束。它們一直在延續,即使換了形式,但立意不改。肝肺猶溫,他心有所愛;帝劍長鳴,他嚴陣以待。在朝與在江湖,他要做的事其實是一樣的。正因為此身辜負太多人命和人心,所以他必須要做得更好。 這不會是李朝最後一則傳奇。 —-- 商隊將天朝皇帝的回饋帶回沙漠時,西域正迎來最幹熱的夏季。 冬天時樂無異窮心積慮地忙著防凍,到了夏天又要挖空心思地儲水防旱。偃師在世間最富饒的地方長大,在他概念裡,每年夏天曲江池的水多得只能用來賽龍舟。 若要類比,這兒還真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可正因為見過人間沃土,逢故園艱辛才格外不忍心。在天地造化面前,偃師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重要。一個地方若能困住一個人,叫他忍痛割愛,那必然是極深重的眷戀與使命。 胡地夜涼,破開胡楊林的那細細一脈水源,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萎縮了。但大家既然甘心依附於此,不逐水草而居,想來定有後招。 聚居的人們,還有休整的商隊,把羊和駱駝圈在胡楊樹下,圍著狼緹首領的金帳點起篝火。火光蜿蜒處,胡笳羯鼓,歌舞馬嘶。女人們用奶桶盛酒,整個兒拖到火堆前,木碗裡是新揉的酥酡。男人和小孩們吃的吃,喝的喝,興致勃勃地聽東回的領隊講他在長安的見聞。 對他們大部分人而言,綠野千里麥粟飄香的國度只存於想像。充任狼王使節的胡商不厭其煩地形容長安城的雄美,以及天朝皇帝的慷慨。樂無異突然插嘴問:「他……天子的氣色如何?」 胡商說鑾殿那麼高,他離皇帝那麼遠,那些黃金還照得他眼花,怎麼可能看得分明。 樂無異抓抓頭,心想自己也是白天被曬多了。碰到個見過夏夷則的人就想問他過得好不好。商隊又沒鯤鵬,來去皆需三月之久。就算三個月前他過得不錯,三個月後也難免沒個災病。 他想,還不如去桃源仙居裡找找,說不定夏夷則有留話給他。 白天剛拿到畫軸時進去發現畫裡是傍晚。他哥找他有事,樂無異不好久呆,又退出來了。現在再進去,果然畫中乾坤已是中夜。 月亮失而複現,如波斯古國的銀盤般掛在天幕。皎皎其華,照得煙雲盡散澄空萬里。樂無異看得熱淚盈眶,心想不愧是夷則,太靠譜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月色,覺得真的很美,較舊時更有種清絕的光輝。或許這是畫月之人給他帶來的臆想。月輪掛在天邊,一如同千里之外的長安。偃師心裡突然彌漫起薄霧般的鄉愁——長安也是他的故鄉。那裡也撒落著無數牽掛。 樂無異腳下步伐加快,似要逐月而去。但那毫無意義。無論他怎麼追逐,月亮總是不近不遠地懸照在前方。 他朝著月亮的方向,穿過落花滿地的籬笆竹牆,去往視野更開闊的湖畔。他那麼篤定,仿佛冥冥中有什麼力量牽引著。而前方,真的會有人等他。 夏夷則在湖心翠色的亭子裡。 天色那麼暗,亭子也是深色的,他白衣從風,遠遠望去,不能更真切。 這也太不靠譜了。 樂無異想,難道他真的藏身在畫裡,如此偷天換日隨著商隊來到捐毒? 他怎麼能做這種事?樂無異無法想像京畿局勢可能出現的變故,只覺肝膽俱裂。可很快這些都被洶湧的情感掩蓋過去。胸口發熱,腦袋發昏。天塌下來也是過後才要計較的事兒。這一刻,他只沉湎於這意外重逢的巨大驚喜。 「夷則!」 樂無異叫著那人的名字,從浮葉的棧橋上跑過去。這個過程中,他還有點腦容量去思考旁枝末節。比如這情況茲事體大,要怎麼跟哥哥說?該用什麼禮節接待……他不懂啊! 他一邊亂七八糟地想,一邊跑過去。夏夷則站在那裡,像不遠不近的月亮,像一個玄機。他微微含笑,仿佛旁若無人,眼角眉梢卻又極是會心。 「夷則!」 他手裡的劍明如辰星。他可與你並肩而戰,可為你重塑日月再造河川。他不對你輕言相諾,但他說過的每句話都有必須實現的意義。 想那誓約貫穿始終,從人間一直到桃源。 月光投射在湖心,把夏夷則的身影筆直地映照下來,立於亭中不偏不倚。這幕幻景在樂無異跑到他面前時,開始消散了。 如山澗的朝雲清露,靈力所系的幻像繚繞著飛散,逐行褪去夏夷則的身形。落筆時意念太深,引入畫中的精魂才得以生出這樣的羈留。樂無異茫然地站在亭子裡,接受一個早有預感但又讓他無比心安的真相。 月光照臨的地方都有他曾經回來的證明。偃師覺得不會再有比這更動人的離言。他想你的禮物和你的思念我都收到了。月亮畫得真漂亮,那月光曾照著你回來,也希望它照耀在我最終願意死去的地方。 Fin. 夏夷則將信箋喂進熏爐中,淡金色的火舌舔上來,很快就化作一小撮灰末。李朝治西域諸國,奉行遠交近攻。倘若捐毒重建而國盛,與本朝形成掎角之勢,以此牽制東西突厥,確是深謀遠慮的上計。
捐毒汗庭覆滅,因斷魂草魔氣侵染,原本富庶的土地寸草不生河涸源竭,十多年間連商隊都要繞道而行。其東南部所餘疆土為周邊諸小國侵吞,安尼瓦爾想讓他們把吃到嘴裡的肥肉再吐出來,談何容易。夏夷則不知樂無異是否清楚其中利害,他的兄長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向自己示好,其實就是為將來的複國借兵。 如若重建捐毒國的代價是戰爭,樂無異會如何選擇?如果放棄複國,他的同胞子民又何以安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好事夏夷則也覺得可以有,但他自認不敢給樂無異做出這種承諾。 在自己擔當之外的,他給不了樂無異任何東西;在自己擔當之內的,他還是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 隨信一併被留下的,還有一隻柳木匣。皇子拿過揭開,裡面果然是新做的偃甲鳥。與往日同理,樂無異做了一對,紅玉嘴雙飛翼,栩栩如生地伏於匣內,如並蒂的蓮花苞,讓人無端想起「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的金石之盟。 忘記問他把靈磁引擱哪了。夏夷則把玩著偃甲鳥想,他不會真埋到灶房鍋爐下了吧? 外面有人叩門。重重地連敲三下。夏夷則把匣子收攏,放回案頭。 「進來吧。」 府內總管掩門而入,輕手輕腳地走到皇子身側,把佈滿皺紋的臉壓得更低些。 「殿下,宮裡來信了。」這宦人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說道:「陳婕妤誤用肉桂,墮了胎。」 肉桂具行氣破滯功效,可治婦人病。它是宮中常用香料,不同於商陸麝香這類烈性墮胎藥,妊中女子只是慎用避用,並非禁用。陳婕妤這胎果然懷不穩,用點肉桂就打發了。 當然就算懷得穩,這個孩子同樣難生下來。但生下來又有什麼好處?趁不具胎形不備神識,就此散去,來世莫再生於帝王家就是。 形容不出是惘然還是釋然,夏夷則眼中卻有近乎痛苦的情狀一閃而過。望仙台的梅樹下,那心腹暗示可為自己除掉這個孩子時,夏夷則不敢說他沒有瞬間心動…… 所謂道義和原則,有時也不過是個漂亮的幌子。就像他明知張德妃諸黨不可能放過這個孩子,故而袖手旁觀,坐收漁翁之利。 無異,這些你都知道嗎?世事永遠不可能如你所願般黑白分明。如果道義必須有所取捨,幸福必須犧牲他人,你還能給我什麼樣的啟示呢? 半晌後,聽夏夷則問:「甘露殿情形如何?」 總管只答太醫署有數名御醫承召,其餘一概不明。 皇帝今日不朝,事出於此。倘若他舊疾復發,卻不知眼下到底病勢如何。總管看皇子臉色,悄聲問他是否要入宮探視? 現在去做什麼,好讓皇帝落實自己在宮裡有眼線嗎? 總管見他不言,再度躬身:「還有一事。」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朱紅名帖,雙手呈至夏夷則面前:「有位樂姓公子,自稱殿下故人,前來投刺。」 「……」 *** 在門外看到那人臉,竟感隔世縹緲。 樂無異頭腳簇新,從上至下蜀錦衣,蹙金褂,登雲及第靴,正是當年初見時的富貴綿長濁世翩翩。他這人上善若水得厲害,丟到窯裡燒瓷灰頭土面沒問題,穿得富麗堂皇逛街也無違和。看到王侯迎出門外,巍然不動玉樹臨風地喊了一嗓子:「禮數也給你補上啦!」 夏夷則不知說什麼才好,樂無異倒是懂他心情,說自己沒有不辭而別,只不過剛到長安時就用建甯王府名義在抱雲堂訂了當季新款,今個兒一大早是去提貨了。 我這也算是衣錦還鄉了。樂無異說要穿成這樣走在長安大街上才有歸宿感,如果再被幾個毛賊盯上就更親切了。長安重遊俠,洛陽富財雄。慷慨淵藪的風骨,遍地可讀的俠氣。偃師說人間所有傳奇都始於此地,卻沒能與你在長安好好相遇一次,真可惜了。 夏夷則想了想,說保不准下次見面,我已是長安的主人。那時你想要什麼樣的傳奇相遇,都能為你安排。 樂無異露出膩歪的表情,說你當我是阿阮妹妹呢,用這套哄?他定睛看夏夷則,對方也穿得比印象裡隆重。蹙金箭袖,緇羅長衣,黑髮盡數梳攏綰為高髻,是沒見識過的儒雅恢弘。樂無異看了一會兒後問:「你也要出門啊?」 「沒事。」他避重就輕地帶過。晨曦霜白,彼此身後風淡露濃,皇子氣度尊容拾級而下,來到與偃師微笑相對的地方:「我送你一程吧。」 樂無異交通工具過於特殊,所以不僅不用牽馬,連行李都沒見著。兩人負手並肩,一副結客少年,踏歌長安的勢頭,憑誰也看不出是送別。 樂無異一路繞道,滿是心心念念地找尋著什麼。夏夷則雖然好奇,但也不多問,跟著他走街串巷。到了座雙層建式的館樓前,旁邊樂無異一拍大腿,慘叫道:「居然易主了!」 這酒樓內外粉飾一新,正要開門迎客,夥計們進進出出地忙活。無異吐血地指著酒樓招牌說這裡本來是家茶館,茶葉一般,但茶點很好吃。那秘制核桃酥桂花酥都是他和他娘親的至愛,本來想買些回去解饞,居然……無異哭喪著臉說不會煮茶的點心師果然不是好東家嗎? 夏夷則聽他哭訴,突然道:「原來是這家。」這茶館點心果然很出名,風靡長安吃貨,連李鈺都是忠實粉絲。夏夷則說郡主恐怕還不知道這家倒閉了,如果知道,還不知要怎麼鬧騰。 見他提起李鈺,樂無異就停止了悲慟,沒由來地說了句:「你那郡主妹妹是區區核桃酥能打發的嗎?」 夏夷則也十分穩重地說了一句:「李鈺見過我妖形。」 樂無異果然沒話好說了。 皇帝極力宣稱三皇子當年是遭奸人陷害,絕非妖物。見過的人不管信不信都得信。敢不信就等著掉腦袋。但這招對古靈精怪的李鈺沒用,她對夏夷則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夏夷則易骨後有恃無恐,但也總覺李鈺口無遮攔是個麻煩。 「我本想施術抹掉她這段記憶,但我術法卻對她無用。」 黎陽公主奉道,年輕時還一度出家為女冠。以她公主尊榮,想必也結識了些人物。其女必定身佩道家秘寶,所以一般的太華術法對她無效。夏夷則是為了找到破解的辦法,才和郡主走這麼近。 樂無異聽完後嘟囔: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麼。然後又說,我啊,是怕你引火焚身。她和她娘親都對你用心這麼深,你如果不能遂她們意,小心反目成仇。. 夏夷則說多謝樂兄提點。 「你別敷衍我。」樂無異聲色朗朗:「這還是你自個的私事嗎?你既志在天下,那你的事就是公事國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裡也算是我第二故鄉。你哪來的底氣把我排除在外?」 難得看夏夷則無語凝噎,無異心下痛快,又趁熱打鐵地懷柔,說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和聞人呀,我們都會幫你的。 夏夷則聽著,突然道:「你不是言稱沒什麼可幫我的嗎?」 這倒不是虛言。偃師把他能的會的全倒出來,擺手心數落,的確沒哪樣對爭天下這類活計有助益。但就算是這樣,樂無異仍毫不退讓。 「不會的,我可以學。學不會的,還能幫著找會的人。」 看著夏夷則的臉,他笑了笑,說別擔心,我的道義沒有變。我只是覺得,道不該是這麼狹隘的東西。比如偃術,自不希望它在軍事上日新月異讓戰爭手段有什麼質的飛躍,但這不能成為任何見死不救的藉口。 夏夷則覺得面前的人有什麼地方不同了。不僅和以前的他不同,和謝衣……也不同。 樂無異笑著笑著,眼中透出柔和的光。他說我們現在看彼此,哪看哪都好。你看到阿阮妹妹時,那種只爭朝夕的心情,我算是領會了。 夏夷則良久說不出話來。平日舌粲蓮花都成枉然。樂無異處世不爭,也因這種不爭格外透徹。 「生死之間極可畏。這世間除卻生死,哪一樣不是小事閒事?我以前對此深信不疑。」 不信人間別有愁。一生一死都容易。像阿阮,她是櫻花雪,一夕凋落,豔冠群芳;她是巫山雲,夢醒之外,難成霞蔚。至情至美都因她必死的命運,終成絕唱。可樂無異和夏夷則卻必須在滄海橫流中活下去,他們身上背負了太多責任與夢想。這個世界或許永遠也無法變成他們期許過的樣子,前行的路途上還有無數分歧與取捨,他們年紀輕輕,卻已有所覺悟。 「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樂無異接過夏夷則的話,猶帶笑意:「但求問心無愧。」 夏夷則相視而笑。他知道哪怕他明朝富有四海,也回報不了這樣的人心。所以對樂無異的兩肋插刀,皇子頭一次坦然受之。 「謝謝。」 「謝謝?你拿什麼謝我?」 夏夷則說又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實話聽多也不稀罕了。來點有誠意的!」 皇子也果然很有誠意地說:「我曾向人許以江山,現在想來,還是十分的……唔,豪情萬丈。但樂兄心中所欲之物,怕是不存於這個世上的。」 樂無異出神地看著他,只覺神魂俱醉。他朝他虛晃了一下拳頭:「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 希望世事皆如桃源,人情都似你我。這樣的妄想,哪怕不存於世不容於世,但你能知道,已經足夠了。 樂無異感動了一會兒,可能還覺得不過癮,他切切地對夏夷則說:「要不你請我吃輔興坊的胡麻燒餅?」 *** 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白樂天盛讚過的胡麻燒餅,樂無異亦是念念不忘。但再好吃的燒餅也不過是燒餅。夏夷則只當他是給自己臺階下,欣然允之。結果到了店鋪前,看那從輔興坊東門排到南門的隊伍,驀然就領會到了樂無異的不懷好意。 樂無異果然推他一把說愣著幹什麼,快排上去!夏夷則在輔興坊住了兩年半,今日才知自家隔壁有這麼傾倒眾生的燒餅……兩人穿得那麼華麗,卻混在人群裡排隊等買燒餅,眾目睽睽下簡直讓三皇子無所適從。樂無異卻很開心地熬著他,只覺得明日哪怕他是天下主主為天下人,現在卻也只是自己一個人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櫃前,夏夷則說要一個啊不,要兩個。樂無異大聲說什麼一個兩個,現在鋪裡做好的全要了!此言一出,身後隊伍頓時民怨沸騰種種怒目猶如萬箭穿心。樂無異說你日後言行當表天下,如果做得不好就是萬夫所指,現在提前感受著。 「樂兄若入朝為官,在下一定過得很淒慘。」 「誒,你還提醒了我。說不定我哪天心血來潮就這麼幹了。聞人都說我能在工部掛個名,好推廣偃術造福民生。若有機緣,咱們也做對青史留名的君臣。像文王與姜尚,像桓公與管仲,像高祖與韓信……」 夏夷則忍不住插嘴:「韓信被高祖殺了。你用張良不好嗎?」 樂無異說你不懂,韓信曾是我偶像。他那種除了大將軍什麼都不願當的毅力,很好的激發了我除了偃師什麼都不肯當的決心。 兩人笑著,於紙上談兵。一路走過輔興坊,一路走過朱雀街,覆雪妝裹的長安,當是白玉為君堂的寫照。龍膏皆新釀,裡坊如新裁,他們如影隨形擁簇過市,長安長安,正因不再對這座城市疏離望遠,方能明白何為長治久安。 出了便門,一直送上咸陽橋。這通往西域巴蜀的交通要道,成就無數惜別,想千載後仍觸離人心扉。橋上來往如織,胡服左衽的行商,銀帶窄袖的仕女,鋪得熙熙攮攮。樂無異下橋後還忍不住回頭望,當領橋上繁華子橋下陽春水的盛世可貴。 他希望這裡永遠安樂,希望自己的故國也能如這般升平。而身邊的人,雄才偉略亦是為此而生。道之所欲,殊途同歸;那些已經失去的,那些永遠得不到的,都在此間價值連城,可慰平生。 樂無異終於打開偃甲盒,把鯤鵬放出來。天光雲影下蹦蹦跳跳滿地滾,夏夷則看那小雞啄米圖,說饞雞還是這麼點大小啊? 樂無異說它是妖獸,發育期長,我還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它的青春期呢。後來又說,待它羽翼漸豐,人間終非長留之地,到時自歸北冥。這段緣分哪怕是滄海水,最終也得流入正確的河道,一如我遇到的夏夷則。 「總覺得很快就會再見面啊。」幾十天,幾個月,或是一年。偃師說絕對不會超過上一次分離的時間。言之鑿鑿,竟像個承諾。 夏夷則這回也極爽快:「何時何地都可以。恭候大駕。」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玉壺中有熱血,關外遍是故人。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變,正因為沒變方顯深情。他在鯤鵬背上往下望,朔風鼓起夏夷則的襟袖,衣袂紛飛,撫之綣然。皇子溫柔而謙恭,眼中卻山川儼然。那王者之風,從絕處迫面而來。 「再會了夷則!」 夏夷則目送他高去,一路平步青雲。氣流拍打著面龐,只覺得有什麼從背後剝開,飄揚著直上九霄隨他同行。雖然不是全部,但他知道那些失散的力量,最終彙聚於何處。 他想起這一切的起因。 你若覺得這裡好,那你日後所向之地,同樣會有良師益友契闊之誼。人前道義相砥,人後生死可托。逆境中相濡以沫,盛世間相憶於江湖。 Fin. 鮫珠還回去的過程比吞下它難受。
耳邊傳來流水的潺潺聲,他仔細聽著,呼應風聲的迴響與草木的起伏。熱的血氣從脊縫裡滲出,在腹腔中團聚。體溫被鮮明抽取的感覺太冷了,對方氣息微澤,近在咫尺,樂無異都有伸手攬下夏夷則的衝動。 |